“陸甯。”
“哐”的一聲,身後人的氣息瞬間紊迷,孟念池緩緩回首。陸澄兩手緊攥牢欄,燭光所覆,唯見他淚如決堤,再無靜持。
他嘴唇開合,卻是半天抖不出一個字。
孟念池望着他的眼,和善道:“她還不知。”
“您,您能不能……”
“她自幼受教于我,我會護她。”
陸澄點點頭,雙膝及地,如一滴跌落的水墨,“求您一定,一定要護下她。”
*
一陣風來。案上數張薄薄的山水畫喧鬧着飛起,如誤入閉室的鳥雀,撲騰碰壁一遭後,謹慎地姑且落地。
彌彌擱筆,目光落至半邊已經滑出門的一幅。幾息後,意料之中的身影出現,來人彎腰拾起那幅畫,輕聲步入。
“昌禮。”彌彌伸手接過他遞來的畫,“先生到底何時來?”
自陸澄入京那日算起,她被孟念池的人拘于大隐寺這間小齋室,已有五日。昌禮閉口不談其中緣由,隻再三請她勿違大人之意,在此等候。
無事可做,她便日複一日地畫着不知名的山水。
昌禮雖仍以禮相待,往往不入這間小齋室,但他在門外的不懈看守漸漸讓彌彌覺出了強硬的意味;兩人的對話更不複從前那般自然,一牆之隔,泾渭分明,彌彌猛然驚覺他素來稱孟念池為“大人”,心中又透亮幾分,隻是落筆時越發意冷。
這一次,昌禮給出了答案:“就在今日了。”
彌彌整理竹紙的手一頓,“昌禮,雲麾将軍入宮之後,就沒再出來,是嗎?”
昌禮眉頭微皺,這幾日他已聽她問過數次這個問題,着實為難。他移開視線,含糊道:“待你見到大人,他會告訴你如何做。”
臨近戌時,窗外山林漸暗,門外的昌禮去而複返,彌彌望着落在地上的兩道人影,忐忑起身。
不等孟念池開口,她兩手交織,一個端正的叉手禮,輕喚了聲“大人”。
一時間,小齋室沉入死寂。其實觀此内擺設,莫不與宅中書齋形似;二人既是師生,又是主仆,同從前那般隔着一段距離。隻是從前讓彌彌止步的,是禮序綱常、敬慕尊仰;而她現下喚出了這些時日藏在心裡的“大人”二字,無疑是一次心驚膽戰的割席。
孟念池之位重,她之位卑;孟念池之教養之恩,她效力以報。
她現下所願,不過是對方能應下這聲“大人”,全了過去數年來的恩義,各留一份體面——若她在這些朱紫之輩眼中還配有一絲尊嚴。
彌彌垂眸盯着二人之間的空地,悲怒相生。孟念池未有反應,她便保持着叉手禮的姿勢,再一次重複:“見過大人。”
孟念池徑自從她身側走過,在案邊坐下。彌彌眼中帶淚,聲音微微發顫:“您從前教與我的,還算數嗎?”
“大人三番阻止我為陸氏奔走,我已明大人之意。大人是不做忠天下之臣了,您如今,隻是一人之臣。”
“可我不願做這樣的臣下臣。還請大人,放彌彌走。”
案邊傳來一陣咳嗽聲,彌彌擡眸,卻見孟念池眉目間淨是疲憊。他伸手取下茶盞,“忠天下之臣,忠君之臣,皆有一個‘臣’字。”
“隻要是臣,朝簪纓、夕臨斬。我是臣,”他頓了頓,話音愈發肅重,“我亦是子、夫、父,更是凡人。”
凡人有五欲,不避利。
彌彌道:“那麼請大人放我走。我孑然一身,沒有後顧之憂,總可以憑心而為,走一回書中的道吧?”
“彌彌,不要飛蛾撲火。”孟念池目中晦明不定,“若你意決,我不阻攔,但從此你非我宅中書侍,所言所行,不可牽涉孟氏半分。”
彌彌屈膝,以額觸地,蓦然想起自己似乎曾聽人言,嬰孩降世之初,蜷身曲臂,姿态大類跪禮。神色微動,她徐徐道:“大人養育之恩,我無以為報;今後的路是我自己所擇,不會拖累大人分毫。”
再擡頭時,昌禮仍守于門前,沒有退讓的意思。
彌彌臉色白了幾分,“大人。”
孟念池自袖中取出一張上好的桑構皮紙,“我于獄中見過陸澄一面——他請我,為陸骠騎代呈一封辭表……”
“我來寫,”彌彌回到案邊,顫抖着拿起筆,“請大人幫我最後一次。”
*
孟念池與昌禮走下大隐寺那一百零八級青階時,第一縷晨光恰好穿過城樓梁脊上的銅環。
昌禮扶孟念池上馬後,仰頭問道:“大人真的要幫陸氏?”
“幫與不幫,又有什麼區别?”孟念池抓緊缰繩,“陛下早已急诏陸歸明返京,算着時日,他現下應在城外了。”
“這辭表是陛下的意思,帶去給陸澄一視,叫他安心,早日交代邊防圖的事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