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城外十裡,巍巍群山雲陰漸散,水越而下,靈孕出一片郁郁平原。入京驿道緣溪而行,朦胧晨色中,快馬蹄急。
遠處,堤下碧水倒映出一隽秀方亭,亭中人影綽綽,一人着玄衣獨立于檐角金鈴之下,循聲張望,似等候許久。
陸歸明辨認片刻,忽而勒馬。
悠長的馬鳴拂過水面,他側身下馬,向那留雲亭緩緩走去。累世恩祿,百戰功勳,化作一道壓向他的诏令。
跋涉千裡,在軀體沉重而困頓的此刻,他終于趕在帝王所限之期内應旨。
“陸卿!”
亭中那人穿過内侍與一衆禁軍,穩步向他行來。
陸卿?陸歸明一怔,抱拳的指節微微痙攣。他以跪立的姿勢微微擡眸,面前人身上的玄衣同十四年前的那件太過相似,迷蒙間,他好似又見流矢橫野,血染京畿。彼時他心急火燎地率軍勤王,亦是在此處,在留雲亭,見到一身玄衣的趙觀崇。
“太子殿下!”他昏了頭,欣喜喚道。
趙觀崇右手執劍,劍尖紅梅嘔血,見是他,幽幽道:“朕已不是太子。”
思緒收複,陸歸明穩住氣息,道:“微臣陸歸明,參見陛下。”
趙觀崇定定望着他,怅然道:“闊别久哉,陸卿憔悴了。”
陸歸明不答,隻再次深深一拜;起身後,目光越過亭前那着盔披甲的禁軍,停留在那正中央的石案上。
案上有酒一壺,杯二隻。酒是北疆的紫天烈,他鏖戰晨歸時口中的熟悉味道。
陸歸明喉中苦澀,揚手揮退了随從。
“臣多年未歸,留雲亭風光比之夢裡,竟還要勝出幾分……不知京中現下光景如何?酷暑不消,陛下宮裡的水車還好用嗎?”
趙觀崇轉身向亭中走去,興緻盎然,“城中氣悶,你我就在此地,叙叙舊罷。”
侍立在旁的郭中人聞言上前一步,攤開兩手,眼睛一動不動地盯着陸歸明腰間的那把佩劍。
陸歸明望着亭中那道徐徐坐下的玄色身影,面上浮起一絲凄涼的笑,手上卻是利落。解下長劍,他無視郭中人前來相接的手,平舉長劍,遙向亭中示意——旋即撒手劍落,這柄陸氏世傳的虎銜蓮生生墜地,嗡嗡呓鳴戛然而止。
郭中人被驚得退後幾步,回過神時,陸歸明已大步走入亭中。
趙觀崇道:“這是把好劍,陸卿竟如此随意。”
“臣老了,”陸歸明在石案前站定,“方才竟拿不穩。想來,虎銜蓮有所靈應,欲尋他主了。”
“哦?”趙觀崇似笑非笑,“陸卿想把虎銜蓮給誰呢?”
亭下流水潺潺,夾岸十裡榆楊成陰。趙觀崇循着陸歸明的視線偏首望去,天邊金光初瀉,是上京城的方向。
他沉了聲,“陸卿,你想把虎銜蓮給誰?”
陸歸明鬓邊的青筋若隐若現,“臣想把它交給一個罪将——臣的長子陸澄。武帝将此劍賜予臣先祖時,曾言許陸氏丹書鐵券,刻字其上,陛下可鑒。臣之長子陸澄,年方二十,行事草莽而多有不謹……”
“坐。”趙觀崇揮袖打斷他,“朕與你是來此喝酒叙舊的。”
盞口酒液如檐角落雨,漸漸填滿面前的小杯。
陸歸明心中忍痛,掀袍坐下。對側,趙觀崇拿起杯子,卻遲遲未有下一步動作。
陸歸明蓦地一笑,眼中濕潤,“陛下在此處候臣許久了吧?”
他緊攥着酒杯,略帶譏諷道:“是一夜、五日,還是……十四年?”
趙觀崇聞言色變,“哐”的一聲放下酒盞,冷冷道:“陸避幽,你竟敢問朕。”
“朕還沒問你,十四年前壬申月癸醜日,你一個本該在千裡外的岐西守将,為何會領三萬大軍出現在留雲亭?”
陸歸明沉了一口氣,往事再一次入目。
興熙八年,上京城外十裡,陰雨連綿。
太子趙觀崇南巡未歸,衡帝病入膏肓,三殿下趙觀寅八月三日起兵,直入禁城。諾大的上京城城門緊閉,逃不出一人一馬,護城河裡暗紅翻湧。
太子緊急返京,八月十三日,衡帝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