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在易州的陸歸明接到密信,快馬馳援。将至留雲亭時,遇亡走的逆黨餘孽。
兩相交鋒,陸歸明收劍時,對面已再無活人。連日大雨,堤下潮漲,血水混雜在一處,将膝褲浸得沉重如石,散發出一股腥氣。
他惦記着太子的安危,不敢慢一步,鞭馬抄道,而後在留雲亭意外遇見了趙觀崇。
“太子殿下!”
趙觀崇右手執劍,劍尖紅梅嘔血,見是他,幽幽道:“朕已不是太子。”
是已然平定叛亂,追逆黨而來的陛下。
陸歸明後來才知,朝中有人提前告與陛下,闵京道上會有前來接應逆黨餘孽的大軍。
那日趙觀崇在留雲亭嚴陣以待,偏生隻見到了陸歸明和他帶來的三萬人馬。
君不信臣,臣亦防君。
今時今日,陸歸明終于将千絲萬縷厘清。将帝王的問話默默盤複幾遍後,他既感到可悲,亦感到可笑。
“這麼多年了,看來陛下仍視臣為趙觀寅之流,”他舉起酒杯,眉宇間風霜留痕,“臣對陛下之忠,問心無愧。若陛下意決,臣不得不從,因為——”
他如今終于痛下心放手,決意在臨死前作壁上觀。像是這位帝王從前那樣,袖手以觀陸氏被反複鞭撻于明堂;他隐忍的哀憤此刻亦封住了他的口,叫他就此咽下那些帝王不知的秘辛。
譬如他才頓悟的一件事——當年自己收到的那封密信并不是趙觀崇所書。
是何人作祟、挑撥離間,已不重要。從此這個王朝是清是濁,又與他何幹。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這是您的天下。”陸歸明揚聲,嗓音嘶啞,帶了幾分快意,“臣祝陛下,八方甯靖,四海升平。”
語畢,他仰首傾杯,一飲而盡!
昏蒙中綠野疾旋似秋末流火,肺腑俱焚,他撫着石案大咳不止。
四十餘載塵世的記憶蜂擁而至,他最先看清的是年輕的發妻,旋即便是十六年前攬英殿亮如白晝的燈火。
“陸将軍,”太子趙觀崇握住他的手,“你此去北疆,請多保重。”他聽見自己答道:“臣京中的妻兒,往後還仰殿下看顧一二。”
“自然,陸将軍莫要擔憂。”
視線忽暗又明,新朝初立,北狄趁火打劫。華美的泰宸偏殿,趙觀崇握着翼威兵符,憂心忡忡道:“陸卿,我朝如今隻有你了。”
“陸避幽,你能做到嗎?”
妻兒不久前被趙觀寅抓入宮中為質,一女夭殇;他無暇喘息,接過冰冷的兵符。
“能,隻要陛下信臣。”他眸中透出堅毅,認真重複道:“隻要陛下信臣。”
趙觀崇背過身去,“陸卿還有什麼顧慮,但講無妨。”
“臣在京中的妻兒,往後還仰陛下恩澤。”
“好,”趙觀崇低聲道,“朕知你重情重義。”
畫面一轉,六歲的陸澄扯住他的衣衫下擺,“爹爹,阿甯為什麼沒有回家?”
他猛地吐出一口血來。
*
趙觀崇起身,靜靜地凝視着陸歸明。
他斜倒于地,唇瓣張合,依稀能叫人聽出幾個字:“臣本有三子……”
趙觀崇撿起那柄虎銜蓮,重新踱回亭中,在陸歸明身邊蹲下。
“你為陸澄謀後路,”他長歎一聲,“朕是天子,亦要給朕未來的太子、給後世鋪路。”
亭外碧水湯湯,幾匹高馬遽然瞪大雙眼,禁軍刀起刀落,抹去了留雲亭外那幾名翼威軍的氣息。
唯見——旭日東升,天高雲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