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驟然一緊,顫抖着伸手探去……
酉時三刻,天幕落雨。
長明宮東側,萬軍呐喊直上九霄,趙觀寅跪立于地,極慢極慢地擡起頭。
銀光一閃,他未能活到與他的皇兄、後梁新君對視的那一刻。
*
夜深,屋門吱呀一作響,榻上蜷縮在角落的一個小團動了動。孟念池五味雜陳,輕輕拉開被角。
小人兒生得玉淨,淚花暈在眼眶裡從未幹過,執着地攥着被褥不放,抿嘴望着來人。
“阿甯,”她嗚咽着,“阿甯。”
孟念池凝視着她,“你爹娘是誰?”
小人兒同樣盯着他,淚珠開始大滴大滴往外掉,卻隻是重複:“阿甯。”
孟念池撇過頭,眼中情緒難辨,長歎了一口氣。
新朝初立,百廢待興。他派人查探,意外得知在長明宮的那場大火裡,除卻秦述妻兒外,竟隻有陸氏丢了女兒。
對于那場火,滿朝文武心懷鬼胎;或痛罵趙觀寅喪盡天良以頌天子,或如孟念池一樣緘默,轉而獨自忍受着自诘的折磨——趙觀崇放的這把火,到底是帝王見不得人的權術,還是迫不得已的下策。
趙觀崇忙于清洗三省六部,孟念池再度見到他,已是今晨。
連日陰雨,泰宸殿前枝葉零落,他立在雕花曲屏外等候,無意間窺見一個本不該出現在此的身影。
“臣在京中的妻兒,往後還仰陛下恩澤。”
“趙觀寅着實可恨,”他聽見趙觀崇憤恨道,“陸卿,陸甯一事,朕甚是痛心……”
孟念池怔怔低頭。他還未完全适應這身嶄新的袍服,绉緞的廓形在兩臂間微微撐起一個弧度。神遊間,那個滿眼淚水的小人兒好似就不省人事地躺在他懷裡,玉淨的臉被煙塵熏得灰裡透紅。
不知過了多久,趙觀崇的聲音響起:“孟卿?”
孟念池回過神,趨步上前,卻見趙觀崇一身玄衣,發間露重,似是剛剛歸來。
“在留雲亭候了一夜,”趙觀崇露出個耐人尋味的笑來,“結果遇見了陸将軍,朕甚是意外。”
“他說他奉旨馳援京畿,孟卿,你說他奉的誰的旨?”
孟念池喉間幹澀,“陛下,或許其中有誤會。”
“但願。”趙觀崇的聲音沁着涼意,“與趙觀寅、秦述有關的人通通留不得,至于陸氏,陸氏……”
“先靜觀其變罷。”
“那陸甯……”他試探着,欲言又止。
“非朕所願,但也算死得其所。”趙觀崇長歎了一口氣。
宮道上斧錐敲打聲不絕,碎掉的磚瓦、開裂的牆隙和沾染了血色的石雕被宮人們小心地一一替換、填充和塗抹,内侍們将一桶桶水潑在地上,用力地刷洗,好似這樣便能掩去這座宮城曾經的腌臜與屈辱。
孟念池退出泰宸殿後,一路心事重重至未舜門下,見裴策一身素衣,翩然而立。
見是他來,裴策笑顔如常:“孟兄不走?”
彼時他咽了一口唾沫,悶聲答道:“不走。”
“以道得權者,為賢;棄權行道者,近聖。”裴策斂了笑,“策不敢奢望能做聖人,惟願遵從本心。”
“鶴川,你為何辭官?”
裴策直言不諱:“策以為秦述死得冤,長明宮的火起得蹊跷。可這幾日,滿朝竟無一位谏官出聲。策若留下,怕張不開嘴,不得自在。”
張不開嘴,不得自在。入朝為臣,必有緘口封心之時。
他救出了陸甯,可她不能是陸甯。君疑陸氏,他不能與陸氏有關系。
“我不走。”
一陣風來,他望着裴策走遠。
衫袂翻飛,鑽入袖口的風是寒是溫,自此同那個小人兒一樣是旁人不可知的私隐。
燭火熒煌,孟念池再一次轉向榻上的小人兒:“你爹娘是誰?”
她似懂非懂,低聲抽泣着,“阿甯,阿甯。”
“沒關系,”孟念池定住心神,終是下定了決心,“你記住,你叫彌彌。”
生如芥子,心藏須彌。
往後的十五載,塵世萬象讓孟念池常覺少時所讀的聖賢書皆為虛妄,可每欲玉石俱焚時,書齋裡那個身影又總在試圖喚醒少時的他。
唯見過孟念池君子模樣的彌彌,何嘗不是他親手打造的一場幻夢——
在她面前以先生之名授道,他能騙過自己,假裝自己仍與裴策是一類人,亦不必心懷在秦道一面前的不安與羞愧。
*
小齋室内,晨光朦胧。木案上墨汁飛濺,硯邊歪躺一支筆頭分叉的羊毫,一張字迹斑駁的竹紙。
彌彌抱膝蜷于蒲墊上,眸中淚光晶瑩。她擡眸,不知是第幾次看向竹紙,再度湧淚。
“既然你從此與孟氏再無瓜葛,”孟念池接過她寫好的辭表,輕聲道:“便不要用彌彌這個名字了。”
将出門時他停住,緩緩回首,眼尾延出淡淡的紋路,神色莫名柔和。
“陸甯,皇天之下,我等皆為芥子。若你決意要争,怕是魚死網破。”
“我……什麼?”
“你叫陸甯。興熙八年,”他頓了頓,“你‘亡’于長明宮。”
竹紙上,是淩亂交錯的“彌”、“甯”二字。半晌,彌彌伸出手,将那張竹紙狠狠攥成一團。
大隐寺早起的僧人們開始晨誦,彌彌在觀音像下停住。
甫一合眼,卻是見到阿月慘淡的笑顔。她端坐在榻上,急切而悲傷地告訴彌彌:“想要赢,要麼殺别人,要麼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