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彌腦中嗡嗡作響,她從未料到裴同衣此時會來到上京城。但他既在此處,必有緣由。
她剛想問,可一對上那雙深若墨潭的眼睛,心就若陷入絹網的翩蝶,隻剩徒然。
她如今有非做不可的事,她必将去赴她的那片危林。二人無言,彌彌面上平靜,卻有些慌了。
奇怪,她竟怕他知道自己是陸甯。
“裴将軍,”彌彌低聲道,“陸澄被扣在宮中已逾六日,陛下急诏陸骠騎入京,恐陸骠騎此行亦兇多吉少……”
“我去求了……”她頓了頓,“我跪祈朝中尚書右仆射兼中書侍郎孟大人,求他應下了陸澄之請,為陸骠騎代呈一封辭表。”
裴同衣聞言身形微頓,仍是目不轉睛地望着她,“這封辭表何人願寫?陸骠騎的字,又何人能仿?”
彌彌視線遊走,“你這番來上京,是為何故?天色将晚,早些回落腳點歇息吧。”
秋風傷葉,二人的影子如巷中兩棵枯木,彌彌半晌不聞聲響,面朝宮城的方向淡笑道:“裴将軍若無事,我便先走了。”
“若是我們同路呢?”裴同衣的聲音冷不丁的傳來,彌彌一怔,下意識回首看他。
霞色中他避開彌彌的視線,隻自懷中取出一個小糖袋,時隔多日,那袋面上仍有淡淡一層浮粉。
彌彌口中有些發苦,“我不是裴小娘子。”
“我知道,”裴同衣撚出一塊酥糖,自然地遞給她。
彌彌伸手接住,隻聽得他聲音平靜:“裴小娘子與我在離這不遠的行店落腳,她有些話或許想與你說。”
彌彌眼睛一亮,“你尋到裴小娘子了?”
“嗯,”裴同衣見她将酥糖塞入口中,腮幫微鼓,唇角微勾;“這邊走。”
*
裴同衣所說的行店其實算不上行店。上京城人來人往,雖是繁華富貴之地,但還是有些價廉簡陋的地方供拮據者歇腳。這一類地方人多眼雜,掌櫃拿了銅子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往往不細究來者的身份。
彌彌跟着裴同衣走過行販聚集的小坊,拐入一家酒肆旁的逼仄小巷。甫一入巷,一股泔水的味道撲面而來。
她低頭,面色不改地繞過石闆路上蜿蜒的油迹,再擡首,裴同衣的身影已消失在兩塊木闆形成的簡陋小門後。
“誰?”内裡模糊人聲傳來,彌彌伸手方将門推開一個小縫,恰見裴同衣俯身與一小役交談。
後者面色多有不耐,循着動靜看向彌彌,張開右掌。
這就是要收她銅子的意思了。
包袱裡隻剩下一杆羊毫、幾張竹紙和那支圓頭簪,彌彌正遲疑,斜上方某處忽而飛出三枚銅子,不偏不倚地打在那小役手心。
“嘶——”小役吃痛甩開手,銅子哐當落地,他腳底一抹地,趕忙去追。
陋院昏暗,人栖在此處就像牆角灰塵裡的蛾。裴同衣伸手輕扯彌彌的袖口,将她往裡帶。
與此同時,二層木欄斷裂處,有女子幽幽開口,愠意分明:“昨日我共出入三次,你次次說不識我,總要再收我一次落腳錢,我懶得同你辯駁;就你那多貪的錢,我哥帶五人來都不冤枉。”
“你!”小役漲紅了臉。
“怎麼?”那道身影緩緩沿梯而下,“不如我替你告訴你家掌櫃,你私下貪了多少。”
小役不吭聲了,悻悻然坐回原處,抱臂作假寐狀。
至此,這女子身份已不言而喻;彌彌看向裴同衣,他略一颔首,言簡意赅:“裴安瀾。”
相逢不曾識,萬裡終同途。眼前之人與她身量相似,一身束口行衫、寬大的烏檀色面巾将口鼻脖頸覆得嚴嚴實實,獨漏一雙英逸而極媚的眼,讓彌彌不禁想到宮中的禮器。
那些被保存得锃亮的金銀銅鐵件件巧奪天工,士子眸含興羨慕之,作文頌之,卻也畏懼它們——它們鋒利的角、能堕人的重量,這裡面暗含着來自世代君王無形的威壓。
裴安瀾的眼極美,仿若生來會勾人,透出的氣韻卻是不容看低的。
彌彌心内驚豔,微微欠身,“裴小娘子,幸識。”
“快上來,”裴安瀾掉頭帶路,“兄長已與我道明,娘子與陸氏共榮辱,此前頂着我的身份受了不少苦。”
“安瀾擅作主張,喚娘子一聲阿姊,望阿姊勿惱。”
阿姊。
腦中似有童聲相和,彌彌壓下隐隐發作的悲痛,怔忡地上了樓。一轉身,她發覺裴同衣正關切地探自己臉色,裴安瀾眼中亦有些不确定。
“若……若娘子不喜歡,我不這樣叫便是。”
“沒有不喜歡,”彌彌垂眸,“隻是方才昏暗,我太過專注腳下,一時未回神。”
此間屋子小如牢籠,一似桌似榻的方形木具置于中央,四周僅餘供一人走動的空間。
見彌彌盯着那方形木具,裴安瀾到底是在宮中侍奉過幾年,心思在某些地方格外敏銳,似沒來由的來了一句:“此行不平,我與兄長皆是習武之人,輪流守夜。”
她觑了一眼裴同衣,“所以并未躺在一起歇息過,阿姊……”
“咳,”屋子對側,裴同衣清了清嗓子,指尖捏着一物走來。
三人圍案而坐,彌彌揉揉眼,昏蒙的視野裡,壁隙中皎月明燦。
在大隐寺晨昏不分地隔世了五日,彌彌後知後覺,蓦地發問:“今天是什麼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