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天色也暗了,林妙生懷中揣的三瓜兩棗糧盡彈絕,早已餓得前胸貼後背,好在毓秀園勉強收拾整潔,算能住人了。
螢月從庫房取來了幹淨的衣裳被褥,洗漱用具以及些許驅蚊用的火繩。
火繩其實是由艾草、蒿草晾幹制成的簡易蚊香,燃燒火繩時産生的煙霧能一定程度上驅蚊,通常大戶人家都有專門用香料調制的蚊香,隻有仆婦婢女日子拮據才使用這火繩。
艾蒿燃起來的煙塵卻不那麼好聞了,火盆内燃起的陣陣灰白煙霧,相當嗆鼻,林妙生不禁擡手揮了揮。
螢月歉疚道:“委屈姑娘湊合一下,庫房找不着多餘的蚊香了。”
哪裡是找不着,分明是庫房不肯給,林妙生心知肚明。
她在沈府的身份相當尴尬,主子不算主子,客人不算客人,随意她敷衍兩天就是,根本不需要費心。
索性她也不大在意,古法蚊香,她知道配方,自己也能制。
“無礙。”她拍了拍螢月的肩,招呼她一起用飯。
蚊香倒也就罷了,可竟連飯食都叫人難以接受!
“手裡呀捧着窩窩頭,菜裡沒有一滴油!”林妙生情不自禁唱了出來。
她生無可戀地用筷子叉起一條白灼菘菜,那條白菜燒得焦黑一片,帶着一股難以下咽的苦味,“你當初說沈大人節儉我還不以為意,而今可實打實見着了。”
大約是聞到飯菜的味道,從她袖中叽裡咕噜滾出了個小金團子,使勁皺起翕動它那粉撲撲的鼠鼻子,往桌上蹿了兩步。
“啊!大耗子!”
螢月一偏頭便看見了,吓得不輕,筷子當場甩了出去,一蹦蹦了三尺高,正欲掣什麼物件将大胖給掃下去。
林妙生手掌罩住了鼠腦,笑了笑說:“這不是耗子,是我養的寵物。”
螢月揮舞筷子的手一頓,望着大胖訝然道:“不是耗子還能是何物?”
這下林妙生啞然失笑,現下哪流行什麼倉鼠,怕是聽都沒聽說過。
“鼠還分田鼠竹鼠呢,你放心吧,它可乖了。”
似乎要向螢月證明似的,林妙生從頭到尾大力地rua了把大胖,好在小金團子還算乖順,一味吱吱叫喚并不咬人。
螢月本來膽子便不小,見這小家夥通體金黃且毛茸茸的,頓時看得眼饞,試探性探了手過去。
她邊伸手邊問道:“真的不咬人嗎?”
“平常是不咬的,喊它耗子的話就另當别論了。”林妙生聳肩。
螢月聞言一驚,那頭大胖适時配合着呲出一對長而尖利的鼠牙。
“……姑娘!”
她吓得急忙抽手,後知後覺自己被她逗弄了一番,見林妙生笑得前仰後合,惱得直跺腳。
吃過飯食後,林妙生搬了把杌子到門前,望着屋前那棵大枯樹,長得偉岸嵚奇,枝幹橫生斜溢,卻半點綠意沒有。
她微微眯起眼,神情恍惚,腦中閃過上一世的記憶。
那是一個尋常冬日,妙仁醫館門前也是這樣一棵光秃秃的老樹。
樹下拴着一人一狗。
不同的是,狗是用狗鍊拴着的,小人是被小藥爐子拴着的。
那虎頭虎腦的小丫頭身量未足,臉上兩圈大大的高原紅,坐一小闆凳,頭戴一頂虎頭帽,身上裹緊了件碎花毛絨小棉襖,左手捧了本醫書,小臉湊得極近。
“寒熱獨于肺也,如此其——”
她嘴裡不曾停歇,噼裡啪啦放鞭炮似的,倏地一拍腦門,喃喃:“快背快背,再記不下來,又該挨阿婆手闆了!”
分明是深冬,雖然岚鎮這小山村并不落雪,但寒風呼嘯,總歸冰冷,小丫頭右手中卻舉着把蒲扇。
蒲扇隻呆呆舉着,也不動作。
誰知,忽然有一人騎着腳踏車從她身前溜了過去,老舊腳踏車不堪其重吱嘎作響。
沒打擾到專心背書的小女孩,倒把一旁酣睡的醬油色的癞皮狗給吵醒。
那土狗起床氣也重,人都沒影了,它氣勢洶洶,不忘沖天狂吠兩聲。
不叫還好,這一嚎,甭管什麼黃帝、紅帝、黑帝,統統亂作一團!
小女孩氣得書一摔,舉着蒲扇就要訓狗,可剛拿起蒲扇便想起自己肩負煎藥的要事!
她急忙探頭往爐子裡一窺。
那裡頭哪還有火苗?黑黢黢一片,零星幾點鮮紅火星。
完了!
完了啊!
這下是火燒眉毛如坐針氈了。
小丫頭慌慌忙忙,一腳踩上小闆凳,"吭哧吭哧"大力甩着胳膊扇起扇子來,嘴裡念念有詞:“大火!大火!大火!”
再到後來——
狗沒了,藥爐沒了,妙方醫館也沒了,獨獨一棵老樹仍苟留着。
林妙生的手從樹幹上滑落,忽地自嘲一笑,面上帶着些許苦意。
她現在算什麼?
借屍還魂?
借着一副别人的軀殼苟活于世,甚至決定不了自己生死去留。
進沈府并不全然順利,至少在生存時長上,原先隻需消耗一點逆襲值換一天活命,現下足足翻了十倍,原先的一百五十點逆襲值僅夠林妙生活小半個月。
若是用銀錢換逆襲值,十兩銀子才能活一天,這裡普通老百姓一年開銷還不到五兩銀子,她想活可真燒錢!
日後看誰敢說她的命不值錢!林妙生如是想。
她孑然一身,活不活下去其實沒多大所謂,可阿婆說,欠了人的總歸是要還的,她借了程妙生的軀殼苟活了這些日子,就要将程妙生的怨氣消散,讓人安心入輪回。
無論前方有多少艱難險阻,哪怕是再死一遍,也在所不惜……
烏雲蔽月,萬籁俱寂之時。
觀山苑門前植了幾叢修竹,枝葉扶疏,于竹影間影影綽綽地見一道纖細身影秉燭夜遊。
林妙生早已梳洗了一番,改頭換面,同今晨那個蓬頭垢面的乞兒天差地别。
蓬亂的青絲全被螢月绾成了一頭幹爽的百合髻,她身着一席淺綠薄棉長裙,一手拿着盞油燈,另一手臂上挂着沈觀今早贈她的外衫。
分明側臉有疤,意外襯得她格外的野性,她緩緩走進院内,臉上挂着一派溫和無害的笑意。
觀山苑燈火明徹,主屋前的報廈之下,陰影處走出了一道颀長人影。
林妙生輕啧了一聲——
難搞。
來人正是蕭煜。
用她的話說,此人天生一副臭臉,活像被人掘祖宗十八代的骨灰濃縮成一碗,逼他喝了下去似的。
蕭煜好像對她的到來早有預料,不以為奇。
甚至臉上的神色不像是在問“你怎麼來了?”
倒像是在說——
終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