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鬥篷人魚聞言一愣。
他指尖摳了摳輪椅扶手,頓了頓,大着膽子,臉不紅心不跳地昂首,自誇道:“同伴……我的同伴們,可是遍布各個水域,比海底的水草還要多,數都數不清。”
柳森睨了他一眼:“呵。”
她想了想,繼續提問道:“既然類似的悲劇發生過,那海王不應該對女兒們更嚴加管教嗎?怎麼還會允許女兒們浮出海面看人類世界?”
鬥篷人魚盯着他看了一會兒,欲言又止。
好一會兒。
柳森道:“要說什麼就直接說,别盯着我察言觀色。我又不會随便打人。”
接着,她清晰地聽見,鬥篷人魚松了口氣的聲音。
柳森:“……?”靠這魚什麼意思。
“海面上的世界,是無法與‘人類世界’等同的。”鬥篷人魚姿态舒展,懶洋洋道,“除了陸地,海面上還有漂浮的冰塊與島嶼,還有奇形怪狀的礁石與各種浮遊生物。”
“而且,”他虛點了點畫裡的泡沫,“即使是陸地,也并不完全是屬于人類的。在陸地上,除了這些貪婪的類人魚生物,還有高聳的山脈、險峻的裂谷和美麗的森林,還有各種或兇猛或膽怯的小動物。大自然,本就是屬于所有生命的。人類又不是世界的主宰。”
鬥篷人魚這樣說話的時候,神态姿勢語調,都令人不禁聯想到夜話裡的吟遊詩人。但他還帶着些傳道的氣質。硬要類比,便是像極了一個……招搖撞騙的文藝神棍?
——或許是自己生來是人類的緣故,就算長了尾巴,真切地體驗了‘生活在海底’,她也隻覺得,自己正在使用一張“人魚體驗卡”。
她的内心,還是隻認同自己人類的身份。對于人魚這個族群,從來就沒有什麼歸屬感。所以,也很難真正從人魚的角度出發,去思考某些問題。
就像鬥篷人魚,作為一位底層雄性人魚,沒辦法與愛上人類的人魚公主共情一樣。對于鬥篷人魚所說的話,她也僅限于覺得有道理,并沒有感同身受的情緒起伏。
“所以?”柳森問道。
“您和我——我們屬于人魚一族。我們是強大的種族,統治着整個海底世界的種族。而人魚皇族,是人魚一族的統治者。人魚公主的成人禮中,向來有到海面觀察世界這一環,這是習俗、是傳統、是慣例。怎麼可能輕易取消呢?還是因為懼怕公主愛上人類這種可笑的理由。”鬥篷人魚擡眼看她。
這位野蠻強大的人魚,居然問出這種怪誕的問題——簡直不可思議。
“可是,這件事情就是再一次發生了,還發生在海王的女兒身上。”柳森推敲着,“這一點,你怎麼解釋?”
“伊莎貝拉公主在她愛的那位人類王子的新婚之夜,變成了海面上的泡沫,然後——”鬥篷人魚頓了頓,低沉着嗓音,“她就被所有生命遺忘了。”
“沒有人記得她——她的親人忘記了她,她的朋友忘記了她,她的臣民忘記了她。她在所有生命的記憶裡消失了。”
“這就是我來找回這段曆史的原因。”
石牆上的寶珠,光芒微冷,為那過分白皙的肌膚,從耳尖到下颌,描上了一層細膩的輪廓。
“既然所有生命都遺忘了她,”柳森咂摸出一個疑點,“那你又是從哪裡知道伊莎貝拉公主的故事的呢?”
“我可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
柳森忍無可忍,一把拍在他腦袋上,聲音響亮。
“嘶……”鬥篷人魚吃痛——他表情變化幾秒,眼睛一亮,“咦?不痛!”
“老大——”他正準備好好對柳森歌功頌德一番,就被柳森打斷了。
柳森懶得理他:“别鬧。”
鬥篷人魚眼底跳動着雀躍,他安靜地點了點頭,肩背卻是興奮地繃着的。
柳森戳了戳他的側後腦勺,像是在戳一個開關,她想起來什麼,确認道:“對了,你喝的魔藥是海底巫婆特殊調配的嗎?怎麼感覺副作用比我們的大?看你站都站不起來了。”
說到這裡,她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番:“……你真的站不起來嗎?”
“……”
柳森:“嗯?”
鬥篷人魚懶洋洋道:“魔藥是一樣的。但我——比較怕疼。”
說得理直氣壯,義正言辭。
柳森斟酌着:“……愛麗兒甚至能跳舞。”
她忽然想起了什麼,看向鬥篷人魚的雙腿——他套了條細苎麻的長褲,露出一截骨節突出的勁瘦腳踝,雙腳纏着同色的麻布套,虛蹬在輪椅的欄杆上。
鬥篷人魚注意到她的視線,舒展雙腿,薄薄的布料下,線條流暢的肌肉輪廓若隐若現。他擺出了一個宛若商品展示一般的姿勢,斜倚着輪椅扶手,唇角噙着懶洋洋的笑意。
柳森打量了他一會兒,不太明白他為什麼要維持這個一看就很不舒服的别扭姿勢,她思索了一會兒,心裡有了答案。她看他的目光帶了憐憫,好心提議道:“最好還是多下地走走,就當複健了。不然時間久了,用進廢退,真的可能變成殘廢。”
現在的樣子,看起來都像廢得差不多了。
還有點……怪可憐的。
鬥篷人魚:“……”
他擡眸,正對上她的視線。
牆上的寶珠,散發出柔和的光亮。那纖長到秀氣的睫毛,在他深邃立體的眼眶中,投下淺灰色的陰影。于是,那雙翠綠的、透亮到近乎天真的眼瞳,也像是隔着層霧氣,閃爍着奇異又勾人的光彩。
隐約中,似乎還帶了點,欲說還休。
像隻濕漉漉的小狗。
“聽着。”柳森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腦袋。掌根的力量,讓綠腦袋順從地低下頭。
這隻原水生動物的發頂出奇得柔軟。
在聽見他猝不及防地“唔”了一聲之後,柳森戳了戳鬥篷人魚的發旋。總感覺,那裡少了兩隻垂下去的耳朵。
鬥篷人魚的耳朵抖了抖,耳廓和耳垂都泛起了偏粉的紅。
“——既然已經到了岸上,那不論你之後有怎樣的計劃,都不能幹擾我的行動。”
“你得聽我的,知道嗎?”
将綠腦袋的頭發揉得一片狼藉之後,柳森心滿意足地收回手。又想到了什麼,她在鬥篷人魚的袖子上蹭了蹭手。
鬥篷人魚茫然擡頭:“……?”
柳森沉吟幾秒,覺得自己接下來的問題應該不至于傷到手下的自尊心。
她肩頸放松,又用衣擺擦了擦手,認真詢問道:“你上岸之後,洗過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