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舉起手中劍,不遺餘力地砍去,冥河水魔撐起身體,不斷後退。
魔的求生本能遠強于人族,此刻瀕死,回光返照,爆發的戰力足夠驚人。
可趙小滿殺紅了眼,他像是一具機械不停地劈,斬,砍,刺,使得大魔身上傷口更深,皮膚潰爛,修為流逝得更快。
大魔眼中的恐懼越來越深,比面對明宣時更緊張慌亂,他吐出大口黑血,生平頭一次對凡人求饒:“停,停下,停下趙小滿,我……我将你姐姐的遺物吐給你,你先放下劍,我,我這就将她的遺物給你。”
他掀開衣襟,掏出隻漂亮的彩色海螺。
“我在大海裡見到你那姐姐時,她緊緊地攥着這隻海螺,想來對于她來說是很重要的,我把這玩意給你,别再折磨我了,我馬上就要死了,求求你,别再折磨我了。”
這海螺不是血肉,又覆有靈氣,他便沒有吞入腹中,而是揣進内衫口袋。
如今,隻盼望這小東西能讓他利落死去,别再受找趙小滿千刀萬剮的折磨。
趙小滿迅速奪過海螺,墨綠眼珠一動不動地盯着海螺,瞬間潸然淚下。
陶晞垂下頭,鼻子酸得像藏了一百顆檸檬。他曾聽人說過,親人的離世,不是一場暴雨,而是此生漫長的潮濕。
他想,有些疼痛不是刀劍加身的刺痛,而是心髒被潮水包裹擠壓的鈍痛。
他想,在往後餘生,趙小滿看到剪紙,搖椅,榕樹,甚至豆角,茄子,等等大的小的,所有跟趙谷雨有關的東西,都會難受到無法呼吸。
那隻海螺是色若琉璃,花紋漂亮,是一隻不常見的留音海螺,趙小滿幼年時偶爾撈到的,送給谷雨後,被她如珠似寶的藏了很多年。
捕魚小隊抓靈魚時,因靈魚智力高,動作迅敏,總是抓不到,趙谷雨便拿出發出留音海螺錄下一隻靈魚的叫聲,去吸引其他落單的同類……
這件事是陶晞陷入記憶虛像的第一天,聽王大毛李二狗在悅來客棧吃飯時說的。
此刻,他一個看客看到這隻海螺尚且眼眶發熱,别提趙小滿了。
趙小滿蜷曲在地面,輕輕抱着海螺,猶如一個在野外玩得疲累的幼童,即便睡覺也攥着喜愛的玩具不撒手。
海螺滋滋響動,回放曾錄下的所有聲音。
趙谷雨念過的小話本。
趙谷雨唱的山歌。
趙谷雨講的家長裡短小事。
還有前些時日,錄下的靈魚叫聲,以及趙谷雨聽見魚叫時溫柔的笑聲。
……
海螺恢複安靜。
沒有了聲音了。
趙小滿把海螺放在胸口,有幾分孩童般的不知所措,不停地呢喃:“我為什麼沒有多錄一點呢,我為什麼隻錄下這麼一點呢。”
陶晞吸吸鼻子,偏過頭去不忍心再看他的表情,可視線卻被他懷中忽而閃閃發光的海螺吸引。
楚驚寒解釋道:“海螺中尚有聲音。”
隻聽滋滋聲響過後,那回旋的螺口響起谷雨顫抖的聲音:
“仙君夜半光臨寒舍,不知有何貴幹?”
“趙谷雨,你弟弟為了你害死同鎮七個人,你二人卻敢預謀連夜逃跑,當真是好大的膽子。”
說話的人語氣淡淡,含着說不出的涼薄味道,正是明宣真人。
“不關小滿的是事,那七人是大魔所殺,小滿是無辜的,我送走他以後,會再回來的,我替李嬸他們當牛做馬來賠罪。”
趙谷雨道。
明宣笑了下,道:“無辜?他不殺伯仁,可伯仁們都因他而死啊,我聽你的鄰居說,你希望你弟弟能去董家修行,學至高功法,做人上之人。可這次倘若逃走,你想想看,我們水虹澤哪個派系願意收下他。”
谷雨聲線隐含哭腔:“仙君,都是我的錯,請仙君降罪于我。”
“你知自己有罪就好,可想将功折罪。”
“小民願意的,請仙君給小民贖罪的機會。”
“本尊離破鏡隻差半步,若能殺敗一隻玄魔,戰力必将大幅提升,破鏡進階指日可待。可惜啊,你們臨棠的這隻魔進階太慢,害得本尊在外面等了好久,更可氣的是,本尊來的那日,這隻膽小的魔物竟沒有立刻吃掉小豆子的肉身,而是選擇倉皇逃竄,所以直到今日,他距離玄魔境還差一個人,唉。”
趙谷雨聽完這些,聲音已由哭泣轉為平靜:“所以,你想叫我當大魔的最後一份養料。”
明宣又笑了:“聰明。”
趙谷雨咬着牙道:“你難道不怕我把這件事情昭告天下嗎?你難道不怕身敗名裂嗎?你難道不怕被逐出水虹澤嗎?”
明宣笑聲更大:“本尊知道,在本尊進門的那一刻,你便催動了你那便宜靈器,留音海螺。”
趙谷雨幹脆攤牌,勇敢地承認:“對,我啟動了海螺,我錄下了你說的所有話,我要把你的惡行告訴鎮子裡的百姓。”
明宣道:“不,你不會的,為了你那可憐的弟弟,你不會去的。”
他嗤了聲,繼續道:“本尊答應你,你死以後,本尊将趙小滿收入水虹澤做親傳弟子,教他絕密功法,讓他享一輩子榮華富貴,怎麼樣?這個交易你可同意?”
“同意嗎?趙谷雨。”
“如果同意,就帶着你的破海螺去死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同于溫文爾雅的面孔,明宣詭異陰冷的笑聲從海螺中飄出來,如尖刀利刃,生生刺進趙小滿耳朵裡。
趙谷雨那句‘我同意’,更是讓他心膽俱碎,嘔出鮮血。
陶晞也氣得呼吸急促,白皙手掌握緊破鐮刀,想去砍人。
“啊哈,看起來,我是來晚了。”
陶晞猛然回頭,見到明宣那張帶着森森笑意的臉。
天空劈下一道閃電,驚雷乍起。
雨水淋淋漓漓地落下。
春意闌珊,風吹雨落。
陶晞想起來了,今日正好是谷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