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有經驗的外賣員們都說:“幹外賣一定記得拍照。如果被投訴直接拿照片去站點就不會扣錢了,而且你這種情況跟客服說你要投訴你要報警,吓唬吓唬他,客服一般都把餐損給退回來。”
所以現在我接外賣都是先拍照,以免事後跟商家扯皮。路上出了今天撒湯這種事,我都是先送達,這樣就算後面賠付,我至少還能按照送達一單核算,能完成我的送單量不是?訂單點了送達,配送費也沒損失。
然後我再跟人道歉協商,有些顧客好說話,這件事我道個歉就過去了。
有的顧客要求嚴格,那我就讓他後台申請賠付,按照百分之六十的賠付金額,也能部分挽回我的損失。
再就是我都跟商家多要幾套筷子、餐盒、袋子放在後備箱,萬一撒了也能替換幹淨的,讓客戶消消氣。
我準備這麼周全,今天還是有了損失,所以我的經驗裡又多了一條:在後備箱放幾條毛巾固定,以免外賣單少的時候傾倒。
每一條經驗背後,都有我的血淚教訓。
說起這個,我想起了岑堅。
岑堅真的好認真,他在工作期間會把這些東西都寫下來,什麼怎麼改進、怎麼建議修改,他都會認真思索記下來,歸納得一條一條的。
大家都笑話他寫這些幹嘛?
他不說。就笑笑。
他不說,但是我知道他寫這些幹嘛。
他是希望自己能向公司内部提建議,獲得一個提升的機會。雖然很渺茫,但他肯定想,萬一呢?
他的心還是不在這裡,畢竟是大學生,還是有自己傲氣的。
雖然他現在能跟我們打成一片,雖然他能毫無心理芥蒂送外賣,但他内心深處還是希望回到他覺得自己該去的地方。
其實外賣公司根本不會選拔基層外賣員往中層管理崗去,雖然連嚴國棟這樣優秀的人都能被反向擠下來來送外賣,但每個人都有一個夢想,我自己能夢想有一天留學,岑堅也能夢想自己有一天進入外賣公司高層。
這幾天又發生了一件有意義的事情,是我路過了這家外賣公司的大廈。
當然我跟這個公司沒關系,但是嘛,我一直在它家送外賣,穿着這一身黃色的皮衣,上面還有顯眼的logo,所以看見這個公司的時候我很有親切感。
電動車速度放慢,不自覺有點緊張,似乎是暑假開學第一天返校,有點期待什麼能發生。
但是當我站在公司的樓下就不這麼想了,
樓很高,它是玻璃的幕牆,我從側邊能看見大廳裡面有噴泉,有一個非常漂亮非常漂亮像網紅一樣的前台接待。
往來的人臉上都很嚴肅,一看是精英。有點像職場電視劇裡一樣。
雖然并不像電視劇裡的男人穿着西裝女士踩高跟鞋,他們有人穿的很樸素,穿着衛衣腳上是運動鞋,但是你能從他們臉上看出來,他們跟我不一樣。
他們臉上的優渥感和安全感有點像岑堅、像嚴國棟。
當天我一直想:這樣的一些人他能懂我的訴求嗎?
好比準時寶裡面超時懲罰我們外賣員的措施,他在設計這個方案不合理懲罰措施的時候,他能想到送外賣的是一個像我這樣的人嗎?
他有沒有想過我也是跟他一樣會在下雪天摔跤的人?
他的制度嚴格要求我的每一單送達時間,中間縫隙很小,但他有沒有想過我也是人,一單和另一單之間要找地方尿尿,要甩一甩酸痛的胳膊,不可能總是一直用小跑的步伐?
人不是機器。
跟大家抱怨完之後招娣開口了:“你就是想太多,咱踏踏實實幹活,踏踏實實掙錢,這是咱要幹的。”
卓娆也贊同她:“其實人啊,有時候是不應該拔犟眼子,有些事你越琢磨你覺得不對。真正的大事好比結婚、生孩子都是稀裡糊塗做就完了,越琢磨你越難受,隻能半拉坷叽甩開。”
車小梅給車悠悠洗草莓,甩了一下手裡的水點子:“總的來說,誰讓咱當時沒好好學習呢,要不咱現在可以設計别人的路了。”
“可是我就是很讨厭這個政策啊。”我撇撇嘴,“你說外賣公司賺了我們那麼多錢,它就應該自己去承擔客戶的損失。”
但它把這些錢全部都攤到我們外賣員頭上,商家上架先被它們收一筆,再就是我們外賣員承擔它損失,它都不承擔啊?
“這就是人家高明之處。”岑堅開口,“它從商家手裡收一筆,從我們這些美團騎手手裡壓一筆,從客戶手裡壓一筆,也是說它一一魚三吃,而且不承擔任何損失,但是你又沒有辦法。”
我歎口氣:“你說這些公司的大學生怎麼做這個?”
岑堅笑了:“你可别看不起人,外賣公司招聘可都是高材生。”
小梅歎氣:“總的來說是說誰讓咱當時沒好好學習呢,要不咱現在可以設計别人的路了,我是不指望自己了,隻指望悠悠以後能進那種大公司。”
高材生又怎麼樣?
“高材生就幹這個?”
我在上學的時候是覺得班裡學習好的孩子都自帶光芒,因為當時老師和家長都說他們會有一個光明的前途,我的确很向往大學的那些學子,我有時候送外賣路過高校會特意看一眼,因為我覺得它代表了我一個從來沒有到過的人生。
可我沒想到他們會這樣。
“從高級大學裡畢業的那些高材生聰明人,沒有想過說要建立一個很好的世界嗎?”我頓時感覺自己對名校的濾鏡在消失,“為什麼要建立這麼一個壓榨盡我們的軟件?”
清華北大畢業的孩子,過五關斬六将坐在光鮮亮麗的寫字樓裡,每天的工作内容是嚴格設計我們外賣員,叫我們連上廁所的時間都沒有,以此作為工作業績?
我沒想過從那些光鮮亮麗大學裡畢業的孩子最後進了一個高大上的寫字樓,研發出的東西卻是想着拼命榨幹我們外賣員的每一斤血肉。
難道這是好好學習的意義嗎?
他們自己上班的時候,會不會突然良心發現厭惡自己所做的一切呢?
“那你答應我,有一天你留學了去上班,真的成為指定規則的人,那時候你要記得我們下手寬容一點。”卓娆姐開口。
“好。”我毫不猶豫。
後來嚴國棟知道了我們的交談,他也歎氣:“能怪那些高材生嗎?他們也有房貸車貸,他們每天996,被壓榨得沒有休息娛樂時間,他們也是部分受害者。”
所以那是為什麼呢?
後來在何朔旅給我的書裡,我找到了答案:
“資本來到世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着血和肮髒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