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一刻。
謝明夷腦子還不清醒,便被按在凳子上,任由幾個侍女為他梳妝束發。
忙活了半刻鐘,耳邊便傳來女人們的誇贊:
“國舅爺真俊,瞧這臉蛋,比外面的千金小姐還嫩呢!”
“我看放眼京城,哪裡還能找到這麼俏的小郎君?等弱冠禮一成,不知道要惹得多少人惦記。”
“不知國舅爺用的什麼香膏?竟将這皮膚養得這麼細膩……”
幾日的相處下來,她們都摸透了謝明夷的性子,知道他表面上跋扈,實際上骨子裡不過是個小孩,任性卻也良善,跟家中的幼弟一般無二。
因此便大着膽子打趣起來。
謝明夷擡眸看向鏡子。
磨光的銅鏡映出少年的臉,面如敷白,唇若點脂,一頭濃密的黑發梳得整整齊齊,又戴着金冠,绛紅的絲帶在冠後垂下,冠上還橫插了一支水色的玉簪,華貴氣派,卻不失精緻。
他動了動唇角,鏡子裡的少年便跟着笑起來,點漆黑瞳中水光空蒙,如秋色中的汩汩清泉。
侍女們一時看得癡了。
她們常伴謝皇後左右,審美也跟着傾向于典雅大氣的美人,何況見過的後宮佳麗無數,是看不上尋常的庸脂俗粉的,可謝明夷不一樣。
他與謝皇後雖有幾分相似,但眉眼更銳利,富有攻擊性,偏偏下巴圓潤略短,嘴唇豐潤飽滿,中和了那份尖利,多了些讨巧的稚氣。
這樣貌美的少年,就是惡貫滿盈,也會有許多人前仆後繼地為他獻出一切的。
侍女們默默地想着,這七日相伴,即将分離,又不禁有些傷感,便紛紛道:
“我們都要回宮去了,以後怕是見不到國舅爺了。”
謝明夷回頭,看見她們臉上的黯淡,連忙安慰:“我去見娘娘時,自會為各位姐姐備上薄禮,聊以慰藉。”
她們都是謝書藜派來照顧自己的,自然都是千挑萬選,謝明夷也明白姐姐的苦心,便對她們多了幾分尊敬。
侍女們彼此交換了眼神,都笑起來,朝謝明夷道謝。
又說了幾句話,外面便有人來通傳:“皇後娘娘傳飯了。”
幾人噤了聲,又有條不紊地幫謝明夷穿好外衣,跟着他走出了帳子。
——
謝明夷到了主帳後,才發現各位皇子公主都已經落座,所有人都在等他一個。
以至于他一到場,圓桌旁的十幾個人都齊刷刷地扭頭往這邊看。
“夷兒,來,坐這兒。”謝書藜柔和地笑了笑,朝他招手。
她的左側還空着一個位子,顯然是特意為他而留。
謝明夷佯裝咳嗽了兩聲,正準備說是,卻看見那個空位的旁邊,還坐着一個他最不想看見的人。
陸微雪一身素衣,銀絲帶将萬千青絲半束,正襟危坐,如一尊冰冷的菩薩像。
察覺到謝明夷的視線,他擡眼,狹長的棕色眼眸古井無波,仿佛什麼事都沒有。
謝明夷咬了咬唇,一時間立在了原地。
“夷兒?”謝書藜疑惑道,“怎麼還不過來?”
謝明夷這才擠出一個勉強的笑,硬着頭皮坐到了謝書藜的旁邊。
同樣的,也是陸微雪的身側。
“都餓了吧?紫鸠,可以傳膳了。”
謝書藜吩咐道。
豐盛多樣的早膳如流水一般送進來,精美的菜肴一碟碟上桌。
一半是宮中常見的菜色,另一半,則是草原特有的食物,如手抓羊肉、馬奶酒等,頗有些稀奇。
公主皇子們裡有年紀尚小的,便目不轉睛地盯着那些色澤誘人的羊排,兩眼放光。
謝書藜看在眼裡,淡淡一笑,“在本宮這裡不必拘束,就當是尋常的一頓飯,想吃什麼便吃什麼。”
“多謝母後。”衆人齊聲應了,便都斯文地吃起來,一舉一動皆是慢條斯理,腹中再饑餓,也不急着往嘴裡塞東西。
謝書藜環視四周,看着他們一闆一眼的樣子,不免覺得無趣,稍一側頭,卻見謝明夷神色恹恹,抱着手臂,一雙銀筷絲毫未動。
“夷兒這是怎麼了?可是有不合胃口的地方?”
她輕聲問道。
謝明夷很想說是因為旁邊有倒胃口的人,他一靠近陸微雪便覺得内心有些異樣,那種陌生的情緒連他自己都難以捉摸,自然是吃不下去。
可轉念一想,陸微雪坐在這裡,或許正是謝書藜安排的。
他不能白白拂了謝書藜的面子,便搖搖頭,尋了個借口:“娘娘準備的膳食自然是極好的,隻是微臣想吃的東西,實在離得太遠。”
謝書藜了然道:“原來如此,姐姐就在這裡,夷兒何必拘着?想吃什麼,吩咐一聲就是了,來人——”
這桌子極大,甚至站起來都夾不到桌子中心以外的菜,諸位皇子公主都恭謹小心,隻默默吃自己面前的菜,不敢逾矩半步。
父皇不中用了,後宮掌握在這個名義上的母後一人手中,他們年紀小,從前又跟謝皇後不甚親近,現在自然要多做出恭敬順從的樣子,頗有些寄人籬下之感。
而看到謝書藜對謝明夷明目張膽的偏愛,他們也隻是假裝沒聽到,不敢妄言什麼。
“娘娘……”謝明夷打斷了她,“不如讓太監們都進來,為各位皇子公主夾菜,他們吃不到離得遠的食物,豈不是浪費了這些珍馐?”
謝書藜愣了一下,看向這個平日裡嚣張跋扈的弟弟,内心既欣慰又無奈,不知何時,他竟然長大了,考慮得這樣周全。
她一副自責的樣子,笑道:“幸好夷兒提醒了本宮,本宮居然疏忽了,快叫人來,到孩子們身邊伺候。”
這番話一出,凝固的空氣頃刻間被融化,皇子公主們自是對謝明夷多了幾分感激,又對謝書藜有了些親近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