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明夷的身體全然僵硬,不知怎麼地,他沒由來的有些心虛,總覺得承認這件事的後果會很嚴重。
“……對啊。”
他咽了口口水,遲緩着回答。
陸微雪的手指一點點收緊,扣住謝明夷的肩膀。
謝明夷隻覺得自己的肩胛骨快被捏碎了,隔着柔軟的布料,他能感觸到陸微雪手掌的冰冷,就像是在獨自行夜路時,猛然被死屍搭住了肩膀一般,心裡直發顫。
【國舅爺糊塗啊!娶親當娶陸微雪!】
【老婆現在知道害怕了?晚了,某人要黑化了】
【小國舅你自求多福,祈禱ing】
“雪兒,怎麼,夷兒要成親,莫不是你也眼饞了,想成家了?”
皇帝沒看出兩人的較量,隻笑着問。
“回禀父皇,兒臣從未有過如此打算。”
陸微雪的眼神落在謝明夷的身上,眸中的情愫隐晦又稍縱即逝,捏着少年肩膀的手也随之松開。
謝明夷肩上一輕,“嗖”得一下站了起來。
他急于擺脫陸微雪,便扯住了皇帝的袖子,哀求道:“陛下,您一定要救救微臣,微臣真的不能成婚啊!”
皇帝拍了拍謝明夷的臂膀,緩緩道:“在朕看來,你确實年紀尚小,成親還不急,可再等上幾年。”
謝明夷眼睛一亮,正要張口謝恩,卻又聽見皇帝說道:
“但是皇後說的也有道理,先成家後立業,也該找個人管管你,幫你收收性子了,許家的小姐都是品行端正、蕙質蘭心的人,你和許明安成親,絕對不是一件壞事。況且朕已經答應了皇後的請求,在你生辰那日為你賜婚,君無戲言,怎好出爾反爾?”
謝明夷眼底的光芒熄滅了,他的表情迅速地沮喪下去,嘴唇又不自主地微微撅起,放開了抓着皇帝袖子的手。
皇帝看到他這副模樣,有些哭笑不得地說道:“你看你看,這小子又挂臉了,夷兒打小就這樣,有什麼事都寫在臉上,尤其是心情不好,非得别人低聲下氣哄他才行。”
張德福笑道:“這不還是陛下您和娘娘一同嬌慣的麼?咱們國舅爺從來都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從小到大都沒有什麼滿足不了的事,這一不高興能不挂臉嗎?”
皇帝哈哈大笑,連忙點頭:“是朕,是朕的不對,把夷兒慣得無法無天了,但是這又能怎麼辦呢?夷兒一皺眉,誰見了能不趕緊哄着勸着?誰讓咱們家夷兒這麼招人疼呢?”
皇帝和張德福這麼一唱一和的,倒讓謝明夷覺得不好意思起來。
他别過眼去,清了清嗓子,道: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哪裡談得上什麼慣不慣哄不哄的?您快别取笑我了。”
皇帝笑了笑,臉突然扭曲起來。
張德福心細,連忙要拿起絲帕。
皇帝卻朝他無聲地搖搖頭,制止了他的行動。
陸微雪将這一切收入眼底,隻是默不作聲地看着。
“那陛下到底能不能答應我?”謝明夷鼓起勇氣擡起眼,又問了一遍。
奇怪的是,皇帝的唇色竟然紅潤了不少,明明方才還是無比蒼白的。
或許是有了興緻的緣故。
謝明夷正默默想着,卻聽見皇帝的聲音:
“朕确實不好收回朕說過的話,除非——”
“除非?”謝明夷的心底又燃起了希望。
皇帝不着痕迹地将袖口掩在唇角,道:“除非夷兒确有朕不得不同意的理由。”
“這……”謝明夷一愣。
他思慮了一番,腦子裡突然捕捉到什麼,耳根開始慢慢燒起來,直到大片绯紅色在暖玉般白皙的臉頰上浮現。
“微臣……微臣……”
謝明夷嗫嚅着,似有些難以啟齒。
皇帝越發關切,放輕了聲音:“怎麼了?”
謝明夷越想越羞惱,頭壓得越來越低。
在陸微雪的角度看去,則是少年垂着頭,後頸處露出大片薄粉的肌膚,就像是天真的獵物在捕食者面前展露脆弱的喉管,無比誘人。
謝明夷還不知陸微雪的目光已經黏在他身上,情況緊急,若是現在說服不了陛下,那他就真的沒有機會了!
除了這個理由,再無其他能應急的。
于是謝明夷說:
“微臣不喜床第……之事。”
細若蚊呐的聲音一出,謝明夷隻覺得自己的兩頰都火辣辣的。
一方面是撒謊,另一方面,謝丞相管他管得極嚴,他從未接觸過這方面的事,現在突然要親口将這種事說出來,無疑是在皇帝面前自毀形象,因此根本不敢擡頭去看皇帝的表情。
大殿裡,空氣寂靜了一瞬。
“夷兒,你說什麼?”皇帝不可置信,又問了一遍。
謝明夷隻能硬着頭皮回答:“男歡女愛,本是順理成章,但、但是微臣是個……”
謝明夷飛速瞟了一眼陸微雪。
那日他當衆說完陸微雪的壞話後,對衆人的反應很意外,回府後便向棕山打聽所謂的“銀樣蠟槍頭”究竟是什麼。
沒想到會得到那樣的一個答案。
“微臣是個、是個不能人道的。”
謝明夷的臉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
“銀樣蠟槍頭”已經到了嘴邊,卻又咽了回去,話轉了個大彎,謝明夷總算找到了還算文雅的詞。
原因無他,若他再提起這五個字,恐怕會喚起陸微雪心頭不好的回憶,屆時陸微雪惱羞成怒,極有可能對他不利。
謝明夷盤算着,遲疑着擡起頭,便看見皇帝一臉複雜,諱莫如深。
皇帝的表情裡,有憐憫、同情、震驚……以及種種他看不懂的情緒。
謝明夷心裡“咯噔”一下,還是決定乘勝追擊,又道:“陛下,微臣已經将實情全盤托出了,決計不能耽誤了許小姐,所以……還請陛下收回旨意吧,到時候也隻當沒有這回事就好。”
時間靜悄悄地過去。
良久,皇帝點了點頭。
“既是如此,那朕就不做這個媒了。也不必跟皇後再提起,以免她内心憂慮,到時候隻好好過個生辰,不說娶親的這回事,也便罷了。”
謝明夷松了口氣,内心不禁有些雀躍。
在皇帝面前自毀尊嚴,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可惡的是陸微雪也在場,還一副怎麼轟都轟不走的樣子,謝明夷沒辦法,隻能丢一回臉了。
“如此甚好,那微臣告退。“謝明夷心滿意足,眉眼彎彎。
皇帝一揮手:“去吧。”
謝明夷低眉順眼地走出了暖閣,錯落的腳步卻暴露了他内心的慌亂。
少年的背影剛一消失,陸微雪便拱手道:“兒臣也先告退。”
皇帝的表情浮現出幾分落寞,終是歎了口氣:“你也去吧。”
陸微雪擡腳便走。
“咳咳咳咳咳……”
身後傳來皇帝痛苦的咳嗽聲。
他方才壓抑了太久,此時仿佛要将心肝肺都咳出來,才能舒緩那種生不如死的蝕骨之痛。
張德福連忙扶住皇帝,将絲帕抵在他唇邊。
“陛下,這咳血的症狀,可是一日比一日狠,這樣下去……”
皇帝擺擺手,九五至尊現在虛弱得像個老人。
他沙啞的嗓音在大殿内飄蕩。
“去吧,都随它去吧……”
陸微雪的腳步未曾有一下停頓。
他關上門,将那股病氣徹底隔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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