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沉吟片刻,道:“太子,壽禮這事不急,皇後那裡都有禮單嘛。”
“不過方才皇後提醒了朕,今夜還有一事,張德福——”
陸澤呈的臉色有些難看,氣惱地回到了座位。
穆釺珩依舊在他身邊坐好。
很快,張德福帶着一個宮人走了進來。
宮人彎着腰,低着頭,兩手端着一個托盤,上面放了四個金制的牌子。
“十五皇子出生時,朕身體抱恙,便沒為他賜名,誰知這一拖便拖到了如今,現下朕想借着這次宴席,給十五皇子賜名的事也該有個着落了。”
皇帝說着,看向謝明夷,玩笑道:“不知小壽星,願不願意讓朕借這個光?”
謝明夷一頓,連忙答應:“此事幹系重大,微臣心裡自然一百個願意。”
陸澤呈此時笑道:“父皇幾日前吩咐兒臣召集翰林院,所為的就是為十五弟取名,父皇對十五弟的重視,當真是絕無僅有。”
說着,他指向那宮人,自誇道:“兒臣早已吩咐下去,拟定的四個名字不要用木牌寫,一定要在金牌上篆刻,這才應了十五弟的金貴呢。”
皇帝笑了,沒理會他的邀功,隻吩咐宮人:“你把拟定的名字念一念。”
台下的宮人正要開口,謝書藜卻道:“陛下,臣妾認為,這有所不妥。”
皇帝擡了擡手,示意宮人别動,“皇後但說無妨。”
謝書藜睨了那宮人一眼,淡淡笑道:“欽天監算過,十五皇子福運淺薄,這才多病多災,若在賜名之際,他的名字被别人搶先念過,而不是由陛下第一個開口,恐怕将來……”
說着,她的神色有些傷心,突然站起身,走下台,跪在皇帝面前。
“自然,這些鬼神之說,臣妾向來是不信的,隻是事關十五皇子,臣妾也算是病急亂投醫了,請陛下不要讓宮人念名字,而是親自看過後選取。”
謝明夷有些震驚地看着謝書藜,仿佛她不是自己至親的姐姐,而是一個陌生人。
很久以前,小謝明夷曾經偷偷看一本有關巫術的書籍,書中内容實在有趣,他便一時忘了府中禁令,看得入了迷。
可某天被謝書藜發現了,年輕的姑娘平時溫溫柔柔的,一看到那本書,便跟個被點炸了的炮仗一般,拎着謝明夷的耳朵罵了半個時辰。
不僅如此,她還逼迫謝明夷跪在祠堂前,并親手點燃了那本書籍。
滾滾濃煙中,少女那張固執倔強的臉有些模糊,但她呵斥:
“别再讓我逮到你搞這些歪門邪道,告訴你,你姐姐這輩子不會信任何算命的,求神拜佛更是荒謬可笑!命都是捏在自己手裡的……”
數年前的聲音似乎還在耳邊回響,謝明夷眼前的場景漸漸清晰起來,從來不信鬼神的謝書藜,此時竟然當衆将這方面的顧慮說了出來。
皇帝當真思索了一番,便讓張德福扶皇後起來,道:“那便這麼辦,上前來。”
謝書藜站到一旁,讓出一個位置,讓宮人在她身邊過去。
謝明夷本來是盯着那些越來越近的金牌的,此刻腦海中卻突然冒出個念頭。
他很想看看陸微雪的表情。
如此想着,便移開了目光,隻在餘光中看見那宮人慢慢上了台,站在謝書藜的座位旁,弓着腰,将托盤端給皇帝。
由于方才皇後的行禮,所以滿屋的人,除了皇帝,都站着。
出乎意料的是,陸微雪的神情并不平靜。
他的臉上,并不是緊張、興奮、憎恨、嫉妒這些強烈的情緒。
而是有種莫名的、隐約的,等待什麼發生的表情。
複雜妖異的花紋又在那雙淺色的眼眸中浮現,陸微雪化作盤于梁上的毒蛇,幽幽地注視着殿上的真龍,伺機而動。
謝明夷的心中有種異樣的感覺,見慣了陸微雪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模樣,他這副樣子當真罕見。
就好像有一團黑色的魔氣,漸漸在他的七竅中鑽出來,拂過纖塵不染的白衣,缭繞在他身旁。
陸微雪在等待什麼發生,面上甚至有種隐秘的期待。
随着“撲通”一聲,幾個重物落地,他淺淡的眼眸中閃過一個突兀的亮點。
陸微雪的嘴角上揚了一下。
謝明夷扭過頭,蓦地瞪大了眼睛。
方才還規矩端着托盤的宮人,此刻手中隻有一把鋒利的匕首,他擡起頭,面露兇狠之色,猛地揚起了匕首,朝皇帝的胸口刺去!
台下的人一時都呆了,仿佛被定在了原地。
一切來得太突然,沒人能反應過來。
就連皇帝自己,都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氣,攤在椅子上,看着那把匕首離自己越來越近。
千鈞一發之際,穆釺珩第一個動身。
“護駕!”他一聲驚呼,将衆人從呆滞中驚醒。
“護駕!快護駕!”
“有刺客!”
“抓刺客!保護陛下!”
一時間,場面混亂不堪。
穆釺珩奔上前去,馬上就要掐住那刺客的脖頸了,卻聽見“噗嗤”一聲,利刃還是劃破了血肉。
他睜大了眼睛,胳膊僵硬在半空中。
下一瞬,便狠狠掐住刺客,将他整個人制服。
穆釺珩的手無比顫抖。
他竟要調動渾身的力量,才能壓制住一個區區刺客。
因為,就在他近乎碎裂的眼神中,匕首沒入了少年的後腰,那道紅色的身影背對着他,緩緩倒了下去。
“夷兒,夷兒!太醫,快叫太醫!”
皇帝抱着為他擋了一刀的謝明夷,無比慌張又痛心,仿佛一個痛失愛子的父親。
謝明夷痛得發抖,拼盡全力拉住皇帝的袖子,借着力道站起來,“微臣……微臣并無大礙……”
他背對着謝書藜,手撐在座椅的把手上,想着謝書藜一定要擔心地昏死過去了,正要轉頭安慰姐姐,後腰卻又有一道無法忍受的痛楚襲來!
“噗呲”一聲,匕首被人毫不猶豫地拔出,一時間鮮血淋漓,濃重的血腥味彌漫在殿内。
謝明夷痛得一下子便癱坐在地,眼淚不受控制地溢了出來。
他的紅衣比任何時候都紅。
一道腳步聲慢慢逼近。
淡紫色的衣料停在他眼前,謝明夷不可置信地擡起頭。
謝書藜走過來,臉上一絲表情也無。
她手中拿着的,正是刺了謝明夷的那把匕首。
是她親手拔出了匕首。
此時匕首上還沾着謝明夷的鮮血,血液順着謝書藜的走動,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最後濃重又腥酸的一滴,恰好落在謝明夷的鼻尖。
“姐姐,不要!”
謝明夷甚至已經不需要任何思考,就能知道謝書藜要做什麼。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謝書藜揚起那邊在刺客手裡失敗了的匕首,當着所有人的面,狠狠劃破了皇帝的脖頸!
謝明夷剛剛強撐着站起,便被滾燙的鮮血濺了一臉。
他瞪大了眼睛,大顆大顆的眼淚滾滾而下。
謝書藜冷冷地看了謝明夷一眼,聲音很輕:“我隻是從未放棄過想要的。”
“對不起。”
她轉過身去,挑眉看向陸微雪。
後者目眦欲裂。
謝明夷拼命幫皇帝捂住傷口,大股的鮮血從他指縫中溢出來。
“陛下……陛下……你不會有事的……”
皇帝卻釋懷一笑,他的眼睛半睜半合,張着嘴,似乎是想說什麼話。
謝明夷哭着垂下頭,聽他說:
“夷兒,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