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兄去官府查了案宗,現在已經到張平家了。”
兩人加快腳步,踩過青石闆路,不平的石闆縫隙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音,“呲溜”吐出沉積的雨水,回饋到來人的衣角上。
“師兄在那兒——”
前面是貼了封條的宅門,瑟縮在街坊一隅,過往都被塵封在這破舊的軀殼之中。背劍的高挑少年仿佛遺世獨立地站在門前,将門外門裡徹底隔離成兩個世界。
江懷瑾轉頭看見了他倆,沈瑜走進了才注意到,他身旁還跟着一個頭戴小帽,身披罩甲的中年男人。
“你們來了,這位是衙門的趙捕役,負責張秀才的案子。”
趙捕頭是個臉方方正正的男子,身材不算魁梧,五官普通,面容嚴肅,看起來一身正氣。幾人禮節性地互相點頭示意,算是互相認識了。
以前有人教過衛鴻遠,見人帶笑是一種禮貌。故而此時他盡咧個大牙,對着趙捕頭一陣陽光燦爛。
趙捕頭見他跟個向日葵似的沖着自己笑,有點摸不着頭腦,但還是尬笑着回應了回去。正想着這正經仙門子弟的教養真是好,就聽見旁邊剛剛還春風化雨的青年人冷若冰霜的聲音:
“師弟,你剛剛在外邊吃了什麼?”
衛鴻遠渾身一僵,大牙溫度一下被凍到零下,聽話地收了回去,他知道,江懷瑾這樣叫他的時候,就是生氣了。
“師兄……我……”
以他的嘴笨勁兒,是狡辯不了的,這種時候隻有躺平任錘。所以他放棄掙紮,隻道:
“師兄,我知道了,我回宗門後會領罰的。”
趙捕頭不明所以,扭頭看沈瑜——這人擺明了不想讓戰火波及,隻是一個勁兒左看右看:
哈哈哈,這牆可真牆啊。
趙捕頭一頭霧水,多年生活的經驗讓他本能地開始打圓場。所幸江懷瑾從來就事論事,衛鴻遠一認錯,馬上就多雲轉晴了,隻淡淡撇了他一眼,見周圍有街坊偷偷打量,江懷瑾溫聲道:“我們進去說吧。”
塵封的宅門打開,撲面是潮濕的黴味。外牆撲朔地掉着牆皮,牆根下青黴斑斑。兩月的風吹日曬,這裡已然面目全非。
這是個一進的小宅,祖堂前開了天井,漏下的光線和豪雨給無人打理的各種生命提供了野蠻生長的溫床。地上散落着一些雜物,江懷瑾撚起地上的一張陷進泥裡的黃紙——這是零星從外面飄進來的。
張秀才案子一直沒什麼進展,先前有衙役來搜查過一次,現下徒留一地狼藉。顧夫人把顧少爺和他的案子壓着,不肯以妖邪作祟結案,這宅子之後也就一直封着。倒隻有這裡的東家受了無妄之災,宅子解不了封,日後也難轉手,幹脆在外邊請人做法事,吹吹打打間,黃紙轉過季節的喉嚨,陷進牆内慘綠,積壓着的泥漿遲緩地蠶食着它的軀體,如今已經看不出昔日模樣了。
沈瑜踩着青苔,險些滑倒,衛鴻遠落後半步,扶他立穩身子,湊他耳後道:
“不是,沈兄,你說我師兄咋發現的啊!”
沈瑜回頭,對着他大牙上的那塊辣椒皮無語凝噎。
你說呢?
再往裡去,牆角野蕨長勢猖狂,遮蓋了天井下西邊的荒井井口。衛鴻遠自進來起就一直不舒服得直摸鼻子,他将井上蔓延的藤蔓扯去,往裡一瞧,奇道:
“咋還用石頭填了?”
“荒廢久了吧。”趙捕快說道,“這口井好多年前就在這兒了,不過幾年前枯了,張秀才住進來後一直沒管,隻蓋了塊闆子在上邊兒,另在那邊又打了口井。”
說着,他擡手指向了院子右邊的低窪:“喏,在那裡。”
“可能是前段時間他不忙了,有時間就把那荒井填了。”
衛鴻遠沒搭話,隻是端詳半晌,摸了摸鼻尖,似一無所獲地退了回來。
江懷瑾看了看他,師兄弟倆眼神交換,什麼也沒說。江懷瑾推開祖堂門:
“先看看卷宗吧。”
留影珠吐出悠悠的光,卷宗的字句清晰地浮現在衆人眼前,哪怕是先前錄入時已經見識過這等神通,趙捕快還是奇得微微發怔。
張平失蹤前近三月的行蹤,事無巨細地一一陳列在卷宗上,不過日常大抵是家——顧家,兩點一線。請辭過後,日常外出就更少了,看下來倒是沒什麼異常。
“他失蹤前一月張氏來過……”
“你說他娘嗎?”
趙捕頭回過神,接話道,“之前倒有好事者多話,問張秀才咋不把他娘接縣城來住,他說他娘不願意,在鄉下住慣了,習慣守着那一畝三分地。老人家嘛,倒是能理解……他娘進城,估計也是想聚一聚,往常他娘也是來得勤的。”
“據說一月的廪食銀,以及之前開設私塾和做顧家教習夫子賺得的銀兩,除了日常的花銷,他幾乎都寄給了他娘,是個孝子啊。”
“年紀輕輕,出了這種事,哎……可憐了他的老母,這下徹底無依無靠了。”
沈瑜垂下眼睫,腦中浮現卷宗上的墨痕,逐字琢磨着,随口道:“張氏也在幾日前失蹤了。”
趙捕快不可置信道:“怎麼會!也……也失蹤了……”
“這裡提到,張氏住了幾日,就回鄉下了。不久後張氏突發惡疾,卧病在床,張秀才回鄉照料了幾天,在回縣城取藥時失蹤。”沈瑜的手指穿過光幕,他停頓一下,頗為新奇地撚了撚指尖。
趙捕快還沉浸在震驚中,聞言隻是喃喃點頭:“是這樣的——啊,勿怪,我有些走神……”
江懷瑾善解人意地笑了笑:“無妨。”
說話間,他揮一揮手,留影珠吐出的畫面似水煙般泛起波瀾,氤氲間換了圖影。
“趙大人幫忙調取了五年間華安縣官府的失蹤者備案,記錄在冊的共一百二十一人,其中疑為妖祟作案的超過七十起,這些是文書。”
“從整體上看,周邊鄉鎮失蹤備案較多,失蹤時間聯系較大,不排除有遺漏——縣城失蹤者的時間、身份更随機,聯系不大。”
“另外,近一年來的失蹤人數最多,頻次最密,這也是群衆恐慌的原因。”
密密麻麻的字文懸停半空,映入瞳孔,沈瑜試着用手指劃動,就像現世劃動顯示屏那樣——
竟然真的劃動了。
他旋即開始快速翻找,自然沒注意到後面江懷瑾随着他翻動動作而微動的手指。
找到了。
白燕蘭。
江懷瑾随着沈瑜的目光看去——他發現這人雖然看着弱氣,但總有些稀奇古怪的刁鑽發現,這讓他對他的舉動總是莫名期待。
當然,如果他不帶着自己那頭腦簡單的師弟一起胡吃海喝就更好了。
白燕蘭的家庭成分很簡單——一個混混爸,一個主婦媽,還有一個傻子弟弟。文書上白紙黑字寫着:白氏女燕蘭,忿于婚事,竊家财,與人私遁。
不同于前面的走馬觀花,白燕蘭的卷宗沈瑜看得很仔細,江懷瑾幾乎過目不忘,已經将内容記了下來,見他還在琢磨着,也沒打擾,隻是扭頭問起趙捕快:
“趙大人,三月前對此處的搜查,除了卷宗記載,可還有什麼異樣?”
“道長,确實是沒有的。”
趙捕頭陷入了回憶:“張秀才家裡收拾得挺幹淨,本來也沒什麼東西,我們當時過來,幾乎算得上一無所獲。況且從他回鄉過後到進城失蹤,始終沒回過這兒了,要說查,該從何查起啊?”
“他平日與人為善,沒同鄰裡紅過臉,沒有仇家,哎!是妖怪……”
趙捕快眉宇間不自覺帶上了苦楚和無奈:
“道長,您既然已經主動找了過來,也清楚咱們這裡一年無故失蹤的人數多達幾何——不是我們不想管,而是鬼神怪力實非咱們平頭百姓可以奈何的啊!方圓百裡苦妖怪已久,求道長救救我們吧!”
說到此處,他哽咽着就要跪下,小天使驚呼不必,趕忙過去接着。衛鴻遠見狀眼疾手快地把趙捕快架了起來。
可憐趙捕頭本來身形不算高,跟衛鴻遠比起來更是相差甚遠,這一架險些讓他雙腳離地,兩手伸着拜也不是,比劃也不是,場面一時有些尴尬。
在小天使的眼刀下,衛鴻遠讪讪地松手,扶着趙捕頭,表情有點心虛。
“趙大人,您不用這樣的,除妖衛道是修仙者的責任,我們既然知道了這些事,就一定會插手到底的。”
趙捕快不言,隻是一掀衣袂,鄭重對他們一拜。
聚精會神研究着文書的沈瑜扭頭過來,想要說些什麼,看見這一幕,默了下去,突然生出了幾分莫名的感觸。
命如鑿石見火,這裡大多數人都渾噩着,等待着那一點火星乍亮,然後通通歸于沉寂。因為有今天、明天、後天……總有一天,一個人會在被動中接受死亡,這種恐怖的習慣已經無法在群體中掀起一絲波瀾——直到一根救命稻草的出現,哪怕不知真假,也會打破整個水面的平靜——因為希望和恐懼一樣極端。
江懷瑾不想隻贈送希望。
“我和衛兄在巷口耽擱了會兒,”沈瑜終于開口打破沉寂,“遇見了一群住在街坊裡的孩子。”
“我想着,既然顧少爺經常過來,那比起後知後覺的顧夫人,這裡的孩子應該是最先發覺的。”
“一孩童告訴我說,顧少爺是他們的玩伴,尤其與白燕蘭最為要好。按照顧少爺的能力,相信隻要白燕蘭找上他,斷不必逃婚。這樣看來,白燕蘭私奔的動機就顯得有些牽強了。”
江懷瑾很快從激蕩的情感中脫出身來,輕敲手指,沉思道:“你的意思是,白燕蘭失蹤另有隐情?”
指節突然發出一聲脆響,像振聾發聩似的,江懷瑾的聲音更輕了些:
“白燕蘭……沈兄,你是想說,顧少爺出事前常來此處,不是為了張夫子,而是為了白燕蘭吧——顧夫人先前的引導,讓我們先入為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