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捕快扶着梯子,小心翼翼地爬了下去,末了離地不遠時往下一跳,踩到個渾圓的硬物,呲溜一下就要摔地上,幸好下面的衛鴻遠反應迅速地拉住了他,才避免了悲劇。
“大人,小心。”
趙捕頭心有餘悸地站穩身子,才發現絆腳石是一根被他踩得汁水四溢的白蘿蔔。夜明珠的光柔柔地打在前邊的江懷瑾的臉上,他用腳将梯子下的雜物一一踢開,關切道:“您沒事兒吧?”
沈瑜聽聞動靜,也憂心地從窖口冒出了個頭,大棍兒學着要湊腦袋過來看,沈瑜怕他看見什麼,忙把他眼睛捂上,連哄帶騙地把人給拉走了。
趙捕頭擺了擺手,不欲開口——無他,這下面的味道更加濃烈,就算捂住口鼻也讓他幾欲作嘔,更别提開口說話。看着身前舉止如常的二人,他心裡暗自佩服:要說呢人家仙長還是不一樣……
幾丈見方的空間昏暗狹長,四壁是粗糙的土坯,牆面上遍布深深淺淺的裂紋,确實年代久遠。地面夯實的泥土被潮濕和蟲蛀侵蝕得坑坑窪窪,有些地方甚至積起了小小的水窪,映着從窖口透進來的微弱光線,泛着幽幽的光。
郁氣如鲠在喉,一點點沉澱入奇經八脈。趙捕頭的目光不自覺地梭巡着,掃過木質梁架上積滿的厚厚灰塵,蜻蜓點水一般,不敢過多停留,似乎在躲避什麼不堪面對的真相。蛛網像一層薄紗般懸挂着,幾根腐朽的木條垂下來,搖搖欲墜。角落裡堆着比人還高的破舊木箱和竹筐,泥土和腐爛的植物殘骸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大人,已經找到了。”
江懷瑾溫和的聲線染了窖底的寒意,顯得有些冷冽。趙捕頭的目光霎時碰了壁,像虛浮的羽毛一樣怔然落入他的眸中——江懷瑾纖長的眼睫打下厚重的陰影,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嚴肅。
衛鴻遠将角落裡成堆的木筐和雜物清理開,被遮擋的洞口頓時露了出來,約莫三尺高,裡邊先前堵着的石頭已經被清理幹淨了。衛鴻遠趴下去:
“師兄,有箱子,太裡邊兒了,我得進去給弄出來。”
趙捕頭幾乎是有點渾噩地看着兩師兄弟把木箱子擡了出來。幾乎不用打開看,箱子湊近後隐隐飄出來的味道,他就已經知道了答案。
這是最傳統的書箱,埋在土裡久了,木質開始腐朽,一搬動便滴滴答答地向下滲液,像是未流盡的淚。箱子上有鎖,衛鴻遠沒費什麼力氣就打開了——打開的一瞬,借着夜明珠的光,在場的人都将裡邊兒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趙捕頭不忍地移開了目光。
江懷瑾從箱子裡撚出一根發絲,符紙上的血氣和毛發一同燃起,化為青煙,火光照亮了他的側臉:
“确實是白姑娘。”
屍體已經高度腐爛了,江懷瑾輕道一聲“失禮”,再将她手腳上綁着的繩子取下,引火燒了個幹淨。這些做完後,他才從儲物戒中取出白布,蓋在了箱子上。
“菜窖和荒井通過這個通道連着,估計是先時戰亂,挖來躲藏逃命用的,沒想到能讓這個張平鑽個空子,把屍體藏在這裡,還做賊心虛地把井和通道都填了。”衛鴻遠摸着鼻子,“想瞞天過海,怎麼可能。”
“箱子底下全是碳石灰,從箱體的狀況來看,屍體應該預先用黃蘖和雄黃處理過,加之埋得深,菜窖裡的東西易腐爛,氣味不加遮擋,把這裡的味道蓋了過去。難怪先前沒人察覺。”
江懷瑾若有所思,擡頭看了看窖口,才繼續道:“白姑娘的右腿骨折了,應該是生前造成的。另外,牙齒磨損很厲害。”
衛鴻遠站起身來,在發現箱子的通道口一陣檢查,時間過得太久,已經沒什麼痕迹了。江懷瑾走向不遠處的牆體,在壁上摸到了凸起,光打在上面,帶着鏽迹的鐵環反射出模糊的光暈。
“師兄,地上有血迹。”
衛鴻遠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其餘兩人應聲看去,隻見他蹲在地上,從江懷瑾腳下不遠處指到接近通道口的地方:“從那邊一直到這兒。”
在場所有人的五感都不及他,趙捕頭仔細端詳他所指處,也隻勉強看見了比泥土顔色更深的一點痕迹,如果他不指出來,根本不會引起注意。但他說有,那就一定是有。
江懷瑾捏了捏指節:“比起認為白姑娘是身隕後被埋在這裡,我傾向于相信她是生前便被困在這裡——她有自救痕迹。至于斷腿,很大可能是從窖口摔下來導緻的。”
隻要人為地取走挂着的梯子,一個猝不及防摔下來的斷腿少女,是沒有可能再爬上去的。江懷瑾将鐵壞提起,手中仿佛憑空出現了半長的繩鍊,将生的希望拴在這方土地,束縛着一個自由的靈魂。
低溫、感染、饑餓、窒息,哪一樣都讓生存希望變得渺茫。她企圖用牙齒磨穿繩鍊,日夜嘗試未果,匍匐着身體向被木框遮擋的通道口挪動,斷腿傳來鑽心的疼,抵過了大腦的眩暈,黑暗中隻有劇烈的心跳聲和氣聲,她的眼睛像灼燒一樣亮。
深井口饋與的光線驅散荒誕不經的黑暗,永遠在咫尺天涯,是晝夜不分時的慰藉,是望梅止渴時的空中樓閣。她制造的各種噪音從井壁攀緣而上,在井中徘徊共鳴,卻沒能傳出院牆,縱容院牆外的找尋的人一次又一次地擦肩而過。
“大人,勞煩您協調後面的事,白姑娘的遺體還是盡快入土為安比較好。”
趙捕頭點頭,已經完全恢複了往日的冷靜:“我去叫衙門的兄弟——張平這混賬,扯上命案了。哎,怪大夥兒平時看走了眼。”
江懷瑾先行爬了上去,趙捕頭上來後,眼神複雜地看了一眼沈瑜跟前的大棍兒,神色匆匆地離開了。
衛鴻遠對着沈瑜耳語一陣,大棍兒擡眼好奇地看着他倆,沈瑜輕捏着他的雙肩,讓他背對着自己站着,雙手捂住他的耳朵:
“哥哥們商量大人的事兒呢,大棍兒還是小孩子,乖,不聽哈。”
大棍兒于是用手把眼睛也蒙上了。
沈瑜聽着衛鴻遠的話,輕輕點頭,神色沒變,垂下眼睫,手指輕撫着大棍兒臉頰兩邊的軟肉。大棍兒有些癢,但還是乖乖沒動。
“哥哥等會兒給你買糖人好不好?”沈瑜松開雙手,蹲下來愛憐地摸了摸他的臉。
“不買,不吃糖,就在這裡!”
大棍兒突然着急地捏住他的袖子,在袖口留下了幾個指印。沈瑜頗有些錯愕,看着快急哭的小孩子,改口道:“好好好,我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