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他的嚴防死守，沈瑜最終還是沒能哄着他離開此地。

衙門的人到得很快，荒廢已久的小宅複現了人氣。袂雲汗雨，來去匆匆，大棍迷茫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接受他們同樣的複雜目光——他從未體驗過這樣的待遇，大家為他駐足，說一些不知所謂的話——直到他從衣擺的縫隙間看見兩個衙役擡着一個白布搭着的箱子向門外走，才反應過來似的，冷不丁向那邊跑去。

“诶！娃兒，你跑啥跑，别過去！”

一個年長些的衙役一把撈起他，大棍兒像被掐住脖頸的兔子一樣掙紮起來，沈瑜見狀忙過去，想接住他給放下來，剛伸手便碰了滿手的淚。

他愣了一下，小孩溫熱的眼淚在他手心轉涼，箱子擡過了門，再也看不見了。小孩兒直直盯着箱體搬過後留在地上的水線，恍惚着停止了掙紮。他似乎也不明白剛剛像鏽刀插進血肉一般突兀而遲鈍的痛感從何而來。他伸手擦淨了下巴上凝結的淚珠，像終結了一場雨季，留下豐饒的潮濕和悲郁。

趙捕快和幾個衙役去了白家，大棍兒臉上的淚痕還沒風幹，看見衙役又要給宅門覆上新的封條，面帶急色地扯住沈瑜：“找阿姐！”

一旁的衛鴻遠有些躊躇，瞅着這半大的孩子，不知道該不該揭開這殘忍的真相。

沈瑜蹲下來，捏了捏他的手，輕聲道：“阿姐已經找到啦。”

大棍兒的淚于是又下來了，像汩汩流淌的河。他很不解地望着眼前的人，腦袋裡像蒙了塊霧：

為何阿姐不來找他呢？

他已經找阿姐好久了。

沈瑜突然想起一個很俗套的比喻：“阿姐現在變成了天上的一顆星星。”

小孩子往天上直愣愣地看，眼睛刺得生疼，還是執拗地尋找着。

“别找啦，白天是看不到她的。她一直在你看不到的地方關心你——”他用盡量輕松的語氣道，“可能你起床時候她已經出門了，你睡着的時候她才回來，變成星星注視你——你一天有沒有調皮搗蛋，有沒有好好吃飯、好好生活，她全部知道。”

“阿姐很愛你，隻是現在沒辦法跟你再見，但你被她改變的那部分會代替她一直陪着你，她會永遠挂念你，就像你會永遠記得她一樣，對嗎？”

大棍兒不知聽懂沒，隻是點頭，眼淚像斷線的珠子，聲音帶着哭腔：“可我想阿姐。”

“阿姐也很想你。”沈瑜把大棍拉進懷裡，小孩兒跟隻小貓似的，瘦骨嶙峋，“不哭了啊，來，抱一下。”

如果離别真的像無數次擦肩而過就好了，來來回回千百遍，何嘗不是一種永恒。

大棍兒伏在他的肩膀上，身子一抽一抽的，沈瑜的衣服被他哭濕了一小塊，他輕拍着他的背，一旁的衛鴻遠也有些動容，頗為惆怅地望着天。

大棍兒記得阿姐離開的那天黃昏，天氣很冷，他又被鄰居街坊的幾個孩子耍了，跌到了溝裡——幸好沒有水，隻是蹭掉了一塊皮，腳痛得動不了。

那幾個孩子看他不動，笑他裝病，說他娘有新孩子了，有了弟弟妹妹，就會不要他這個傻子。

他隻是反應遲鈍些，講話時會控制不住地翻白眼，話還是聽得懂的。别人罵他什麼都習慣了，唯獨這次有點郁悶。

他想，先這樣趴一會兒，等會兒腳不疼了就爬起來回家。

等了好久，那幾個孩子早跑了，他的腳還是很疼，天已經快黑了，他的臉被草木紮得很癢，心有些惶恐——天黑了，他就不認路了。

“大棍兒——”

是阿姐。

他應着，阿姐循着聲很快看見了他。她夾着他的胳肢窩想把他提起來，沒料到他的腳剛沾地就軟了。

揉了揉他的腳踝，他直吸氣。意識到他傷了，阿姐罵罵咧咧，發洩完了，又一臉恨鐵不成鋼地瞪他：“早就叫你不要跟那倆混小子玩，耳朵扇蚊子去了啊！”

覺得自己語氣有些兇，看着自己這個性子軟的弟弟，她深吸一口氣，小聲道：“看老娘不把那倆死小子收拾一頓，腿給他打折……”

“來，上來，阿姐背你回去。”

大棍兒眼睛一直亮晶晶的——他就知道阿姐會來找他。小時候阿姐還會抱着他，長大後她就再也沒抱過他了。

好久沒人抱過他了。

這個哥哥抱着他，好溫暖——他貪戀這種體溫，就像那天趴在阿姐的背上，不算寬闊，身體相接的溫度卻直接燙烙在靈魂深處。他高興得直擺腿，阿姐笑着晃他：

“再鬧給我下去。”

青石闆路很長，兩人依偎着走下去，就像生命縫隙裡的青苔。阿姐那天好像有囑咐不完的話，絮絮叨叨了一路，當時胸腔裡隻剩喜悅，回首過來，那些他記不太清的話像她背上凸起的骨頭，硌得他好疼。

但心跳曾經離得那麼近，就當擁抱過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