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宅出來,剛好遇上趙捕頭。他剛剛離開白家,憋了一肚子的氣,見着沈瑜一行,沒忍住發了幾句牢騷:
“白大勇這個虎哨子,腦子被門夾了!告訴他他女沒了,他還問我那一百兩彩禮銀子可不可以找張平要——他去給我把人找出來啊!臭不要臉,逼着問他才承認當年張平的銀子是他拿的,要不是這五兩,何至于一條命……哎!”
白家的動靜不小,聽着是男人扯着粗粝的嗓門大吼大叫,夾雜着尖利的女聲。張平本就是個青蠅吊客,任白父再怎麼鬧都于事無補。
“這銀子,繞來繞去,偷錢的不痛不癢,還錢的竟然是還錯了——該死啊!他那婆娘大着肚子要生了,說話不中聽就算了,壓根沒碰着她就鬧着說動胎氣了——沒一個正常人!”
看着趙捕頭義憤填膺,沈瑜寬慰了他幾句,他有點忙,抱怨完便打個招呼離開了。大棍坐在家門口的台階邊上發呆,背景音很是吵嚷。
沈瑜動了動手指,轉身跑走了。
不過一會兒工夫,他就回來了。他把手上的糖畫塞在了大棍兒手裡。小孩兒歪頭看着他,有些不解。
“我剛剛去買的,請你吃,謝謝你之前請我吃糖。”
大棍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手上的糖畫——太漂亮了,他舍不得下嘴。
“快吃吧,等會兒化了就不甜了。”沈瑜可勁兒忽悠他,小孩兒如臨大敵,半晌才猶豫着伸出小舌舔了一口。
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亮的。
沈瑜摸了摸他的頭,忽然想起趙捕頭說的,這小孩原本是個正常孩子,三歲那年高熱,白父白母沒管,等同樣年幼的白燕蘭注意到後才去醫館求藥,奈何晚了一步,活生生給他燒傻了。現在已經十一歲了,看上去隻有七八歲高。
等江懷瑾二人從衙門回來,這個案子就算暫且告一段落。他遠遠看見沈瑜蹲台階上逗小孩兒,眉眼彎了彎,走近遞給小孩一個素錦小囊:
“抱歉,白公子,之前的符紙已經毀壞了,這一個是新的,聊表我的歉意。”
大棍兒不接,隻呆望着他,沈瑜在一旁暗自搖了搖頭,江懷瑾會意,改口道:
“之前的符紙我已經托人給阿姐送去,阿姐很高興,但擔心你沒有符紙傍身,特地又讓我回了一個新的。”
大棍兒聽着是阿姐給的,臉上多了幾分顔色,他珍重地将小袋收好,嘴角有了笑意。
“大棍兒再見,我們要走咯。”
沈瑜有些不忍地看着坐在台階上的小孩,像隻慘遭遺棄的幼犬,狗尾巴草一樣孤單地紮根在角落,偶爾飄搖擺動着乞求垂憐,無奈周圍死氣沉沉,他離被愛的距離,永遠隔着兩戶人家和一條青石闆路。
或許以後更遠了。
白家很吵,沒有一個人哭。小孩兒坐在門口,等天黑——距離可以看見星星的時刻還有一個漫長的下午,他偏頭看着三個即将離開的大哥哥,迷茫道:
“你們也要變成星星嗎?”
沈瑜哭笑不得:“對呀,所有人最後都會變成星星。晚上向星星許願,她會落入你的夢裡。”
大棍兒咬了一口糖畫,嚼的咯吱咯吱響:“好吧,再見。”
走出好遠,沈瑜悄悄回頭看一眼,發現孩子還坐在那裡,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們的背影。
或許總有一天,他會在旁人的透露中接觸到有關死亡、有關白女郎的真相,悲傷是他的權利,但沈瑜希望他至少那時已經長出新的保護殼,不至于被傷得鮮血淋漓,能有間隙縮回殼中緩慢自愈。
“沈兄很喜歡小孩子?感覺你很會與孩子打交道。”江懷瑾笑了笑,狀似無意地問道。
“也不算喜歡。”沈瑜随口道,“家中有個妹妹,逗逗小孩子還是可以的……”
他意識到什麼,一下噤了聲。江懷瑾将探究藏得很好,但沈瑜還是像被驚到的那條蛇一般,心狠狠一跳:
死嘴在亂說什麼啊!沈钰上邊兒有幾個姐姐,他是最小的一個,哪來的妹妹——
他亡羊補牢,打了個補丁:“表的。”
江懷瑾了然,笑歎說怪不得,這事兒就算揭過了。
聽江懷瑾說,明日他們大師兄便會回來,到時候捉妖就信手拈來了。他向來不矜不伐,提到大師兄時卻異常的志驕氣滿,仿佛已經穩操勝券。
沈瑜沒見過這個讓江懷瑾如此折服的師兄,因此沒什麼感官。但想到他那個冤家穆淵也會跟他一同過來,到時候兩人免不了見面,他便覺得尴尬——還是眼不見為淨。
“白姑娘的案子怎麼定性的?”
“債務糾紛導緻的兇殺。”江懷瑾捏了捏指節。
沈瑜點了點頭——宣稱白姑娘一開始就慘死他手,比起事實要溫和得多。但就算聲東擊西用“債務”轉移了注意,還是沒辦法扼殺所有的流言。隻要與情愛、禁忌沾得上一點關系,哪怕風牛馬不相及,這對曾經的師生名字也将永遠綁在一起,被後人時不時拿出來鞭笞诟病——兩人會被所謂“風化”釘在恥辱柱上,好像永世不得超生。
江懷瑾很快不談論這個話題了。白姑娘再怎樣,也不過他們的一個意外發現。兜轉間,又談到張平,江懷瑾意外道:
“我原先認為他訂棺材是為了存放白姑娘的遺體,孰料那副棺材壓根沒有拿走,現在都還放在店裡。”
沈瑜忽然道:“白姑娘跟張氏好像。”
他見過白燕蘭的畫像——不是大衆審美裡的美人,最多能稱上清秀。若非要形容,倒不能人如其名以蘭花相稱。也許用野草或者黃土更相當,柔韌寬厚,符合目前所有生者對她的回憶。
他有一瞬覺得二人相像,無關容貌,之後便抹不掉這種感覺,哪怕沒見過白燕蘭——那見過她倆的人呢?
張平幼年喪父,與張氏相依為命,如今人到中年未娶。五兩銀子,本就不值得如今好不容易熬出頭的張秀才以身涉險。
單是恨意也不行。
腦中模模糊糊閃過一個概念,囫囵的兩個字在嘴邊含糊一遍,又不合時宜地吞了下去。
“什麼?”
江懷瑾清淩淩的眼睛看着他,眼中黑白分明,沈瑜搖頭:“沒什麼,随便說說。”
一旁的衛鴻遠眨了眨眼睛。
江懷瑾算了算時間:“張氏在他失蹤一月前來探望,回去便大病一場,張平也是那時訂的棺材,而白燕蘭的死亡時間,也應該是那段時間前後。”
值得推敲的事情太多了,此時日頭已近正午,沈瑜本就一宿未眠,到現在精力已經榨幹了。他從沒有過如此充實跌宕的一天,現下困意襲來,哈欠連天。
江懷瑾還要去尋黃道士,沈瑜聽着就累——下午他要回顧府睡一覺,松一松神經。他打量面前的人:
“江兄,你有屬相嗎?”
他聞言一愣:“怎麼了?”
沒什麼,覺得你應該是屬牛的。沈瑜看着他俊俏的小臉兒——嗯,顔姝鬓綠,是秀美的牛。
到顧府分别,江懷瑾想起什麼似的,取出一個小袋——是和給大棍兒那個一模一樣的素錦小囊,遞給沈瑜道:
“沈公子,袋子裡撰有護身符文,另有一張傳音符,我若不在,你想喚我撕碎符紙便是。不過怪我先時弄得倉促,隻有一張能贈你,還請見諒。随我倆奔波一天,屬實辛苦,這點微薄之物就當做謝禮了,還望不要嫌棄。”
沈瑜受寵若驚地接過小囊,頓覺有些汗顔——其實他也沒做什麼,甚至連路都沒走幾步,要不說小天使周到呢,這些天不是妖鬼就是人禍,他總覺得自己這條小命揣不穩當,有了這東西,他也不怕跟師兄弟倆分開了。
等一覺醒來,已近黃昏。
沈瑜很有些乏力,推開門,被夕陽刺了眼,含了一汪淚。他打個哈欠,模糊看見一個影子從垂花門進來,他憊懶地打了個招呼:
“衛兄?沒和你師兄一起嗎?”
衛鴻遠拂了拂手:“哎,你不知道,今天下午的事兒可多了!”
說着,他就往沈瑜休息的屋子裡鑽。在沈瑜願聞其詳的作态下,他坐下後便開始滔滔不絕:
“跟你分别後,我跟師兄便要去黃道士的住處,結果沒尋着人,有人說昨兒便出去了,一直沒回來。”
“等等——”沈瑜叫住他,“奇怪,不是說顧老爺今兒一早就去找他了麼,人呢?回來了嗎?”
衛鴻遠點頭:“顧老爺早上去撲了個空,聽說黃道士去城外作法去了,就回了府。我和師兄偷摸進那道士家,你猜怎麼着——人去樓空了都,我倆像進了狐狸窩,哇,那味道,但出了那屋子,竟然一點都聞不到了……”
黃道士是狐妖?
沈瑜想起那老頭滿臉皺紋的樣子——有點打破刻闆印象了。
“他道行深,有心要跑,我和師兄在地上揀了狐狸毛,用天機盤也算不出來。師兄說除了制藥,他還會制符——他給周圍人的平安符,其實是不完整的換命符,是移花接木,以命換命的邪術,不過他那玩意兒隻能把厄運轉到别人身上,倒沒有那麼陰邪。他的能力,确實不能小觑。”
仔細想想,在縣城裡淫浸多年,能以妖身扮作道士混得風生水起、未現一點端倪的,本身就不是省油的燈。如若不是那張虎皮和大棍兒的護身符,幾乎沒人能把妖亂往他這個糟老頭身上聯系,甚至周圍的人都把他當半個救世主,前仆後繼地由着他霍霍。
“真是燈下黑。”沈瑜想起之前那個在廚房偷雞的老頭,“你們後來捉住他了嗎?”
“害,提起這個就來氣!”衛鴻遠錘了一下桌子,上好的黃花梨木頃時裂了條縫。沈瑜頗為咋舌。衛鴻遠頓時尴尬地把縫隙默默遮住,心中暗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