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是一種怎樣的生物?
從懂事以來,宮侑對這類群體的評價就不高。
在他眼裡,所有梳着雙馬尾辮個子還不到自己腰際的隻知道耍賴裝哭要這個要那個的小屁孩都任性、嬌蠻、無理取鬧,尤其愛在大街或者超市當衆撒潑大哭大叫。
小時候,宮母帶他和宮治去親子區,十次有九次都會碰見這類小孩兒。他和宮治每每遇見這種情況,總是要駐足看一會兒,再看一會兒……就跟吓傻了似的,宮母不得不走過來無奈地問他們,你們看什麼呢?
哈哈哈,媽媽你看他鼻涕都要流到嘴裡了,宮侑回過神,指着人家哈哈大笑。
那對被他神之一指指中的母子或母女會頗感羞恥——主要是大人羞,小孩兒羞什麼呢?——然後在衆人的眼光裡,匆匆離開,這算脾氣好的了。
脾氣差的大人,轉頭直接瞪他或者罵他的……也不在少數,宮侑膽子大,口才好,瞪着眼,直接和人家大人吵起來也不是沒有,有時還拉着旁邊隐隐面露嫌棄的宮治。
當然當然,戰火總是會在燒到鼻尖的時候被趕來的宮母及時制止。宮母在外人面前一向不好惹,于是硝煙就每每休于宮侑偷偷背過身朝惱怒大人比出的鬼臉。
他的媽媽不好惹,但是會累,會生氣。
你怎麼總跟人吵起來了?還有,你們什麼時候也開始喜歡看熱鬧了?
這話聽着好像沒什麼,但語氣不耐又嚴厲。像是疲憊的大人回到家以後還要面對滿客廳被孩子惹出來的麻煩,充斥着理直氣壯的不耐和怒火。
宮治撇過臉不答。
熱鬧都在看,他難道還要帶着眼罩逛超市?
宮侑理直氣壯,“那大嬸的指甲都快戳到我臉了欸?還是她先罵的我,我幹嘛不能罵回去嗎?誰叫她管不好她家小孩兒的,嘁……”
氣焰在宮母越來越沉的臉色下漸漸小了。
宮侑嚅嗫幾下最後一抿嘴,把手從宮母的手裡抽出來,什麼話都沒說,賭氣,向前跑了。
宮母臉色鐵青,端直拉着宮治就往别的地方走……走了會兒,她又轉頭,像是不經意似的問宮治,“……阿治知道阿侑去哪兒了吧?能帶媽媽去找他嗎?”
超市裡的白熾燈很亮,映在宮母臉上,妝粉蓋不住發黃又擔憂的臉色。
宮侑在哪兒,你知道嗎?
宮治當然知道。宮侑每次撒氣去的地方就那幾個,他閉着眼睛都能找到他。
一個就是要等人來哄否則自己就能把自己在角落裡怄氣怄死的小屁孩……昨晚還敢跟他争誰是爸爸媽媽口中最懂事的孩子,簡直沒臉看。
他帶着宮母成功找到了在角落裡怄氣的宮侑。
冷眼看着宮母對宮侑或是嚴厲的措辭或是謙卑地道歉……又是半個小時,宮治轉臉悄悄打了個哈欠……有時候,他會想勸勸母親省省力氣,但想法在腦子裡轉了轉,還是沒出口。
宮母很少陪他們。俗事纏身,所以其實不知道,她根本沒必要花那麼多工夫……分明隻要找到宮侑,就可以了。
隻要宮母來了,宮侑就會自己把原因給宮母編好,扭捏佯怒的姿态隻是為了哄擡身價,看能不能從母親身上再要點縱容和寵溺……無非這樣,他看都看膩了。但隻要手還被宮母握着,宮治就不會說什麼。
好處到位,宮治就不會多事。
看小孩子鬧脾氣撒潑的次數多了,一向萬事不管的宮母也憂心忡忡起來,擔憂自己的孩子是不是走上了什麼奇怪的路。
為什麼喜歡看那種東西呢?
兩個人都沒說話。
當這個問題如此直白存粹不帶絲毫遷怒或者附帶的責怪,而單單隻是因為疑問、如此赤裸地出現在他們面前時,宮侑宮治一下子就頓住了。
為什麼呢?
……
他們對視一眼,從彼此眼睛裡看出了相同的茫然。
不知道欸。就是……覺得有趣?
比遊戲機和漫畫書還有趣?
……好像也沒有。
他們求了很久媽媽才肯帶他們來買這些的。
那就是,太吵了?所以被吸引了視線?
那也不至于一看就是十分鐘啊,你們平常寫個作業都要上跳下竄的……這會兒怎麼都安靜下來了。
唔……他們看着媽媽,媽媽看着他們。
宮侑無言以對,撇過了臉。
好嘛好嘛,宮母無奈,就那麼喜歡看和你們差不多的小男孩兒出醜嗎?都是小壞蛋啊……
不對。
宮母未盡的話被宮治打斷了。
我沒看他們。他撇過臉說。
我也沒看!宮侑接着道,像是串通好了似的。是那個大嬸的衣服太好笑了,紅配綠……那個喜歡穿裙子的誰都不會這樣穿!
家裡隻有一個人喜歡穿裙子。
宮治扯了一下他的側袖。
像是說話碰到口腔潰瘍了似的,宮侑嘴角一疼,安靜下來。
……
客廳一下子安靜了。
偏偏宮母就要像膽小又愛面子的人進鬼屋一樣,非要在靜默之後僵笑着追問一句,誰啊,誰喜歡穿裙子,是班上哪個女同學嗎?
她想她的孩子能給出什麼答案呢?
……
……
隻有兩聲沉默在空曠的客廳裡回蕩。
……反正肯定不是你想的那個人!宮侑每次碰到這種沉默都會覺得無比惱怒,他甩開宮治的手。
穿裙子的人那麼多,誰說我說的就是她了?!他大喊着。
他憤怒地看着媽媽,她幹脆一輩子就别回來了,反正我也讨厭死她了!
比讨厭所有人都讨厭她!她要住醫院就住醫院,幹脆一直住在醫院!我還要把她那些裙子衣服亂七八糟的東西統統扔出去!
……
他喋喋不休地說了很久,目光一直牢牢地看着媽媽,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回應。
母親扯出一個為難的笑,宮侑慢慢住了嘴……牙齒顫抖,頭一次體會到了心寒。
“……我知道,我知道……”
她到底知道什麼啊?!
怒火又有重燃的架勢,他煩躁地想着,腳卻像是被膠水粘住了一樣牢牢站在那兒。
母親捂住臉,像是累了又像是不願面對。
最後她慢慢站起來,慢慢站起來,像是巨人的一樣的陰影很快籠罩了他。
……但小樂她不願意見你們。
宮侑的大腦空白了一瞬。
抱歉抱歉,阿侑。母親又捂住臉,嗚咽着。她不願意見你們……她現在的病很嚴重,不可以再受刺激了……抱歉、抱歉……母親的聲音像是信号不好的無線電一樣,有些失真。
被斷斷續續地被接收到,大腦才遲緩地意識到。
噢,原來是這樣啊,是這樣想的啊。
像是被人從同一個地方捅了一刀。
冰冰涼涼的血流了滿背,聽到的聲音悶悶沉沉,好像塞了棉花。
他蓦然覺得有些無力。
宮侑沒有再盯着宮母看。
宮治一直沒說話。
我說了……我沒有想見她。
最後,宮侑微微低着頭,以一句略帶狠意的話作了總結。
聲音沒有平常的從容張揚,因為氣虛和無力反而帶了一些冷意,像幽幽燒起鬼火,陰冷灼人。
他依次看過宮治宮母,是你們先提到她的……現在又賴到我身上做什麼?
宮侑覺得自己被羞辱了。
也就是從那天起,他決口不談一句宮樂的事。就算不得不提到,也是一臉為難幸災樂禍地說出許多許多貶低和諷刺的話。
宮侑真的沒有想見她。
隻是偶爾會做夢。
很漫長的噩夢,很漫長的下午……他玩着她的頭發地說要給她紮辮子,她笑嘻嘻地說那我幫阿治紮,宮治就在一旁,手上拿着剛買回來的零食,懶洋洋地上樓。我才不要,男孩兒紮什麼辮子,你幫阿侑紮吧……然後就是無數碎掉的遊戲機和被紮破的排球,他蒼白着臉,看着她像是瘋子一樣尖叫哭喊,說這輩子最讨厭最恨的就是他們兩個!
他每次從噩夢裡驚醒、頭冒冷汗的時候,都會惡狠狠地咬住被子想……瘋子,宮樂這個瘋子!蠢貨!白癡!他有她這個妹妹算是倒了血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