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
她不開心,她非常非常的……不開心。
等待時間太久,他們滿懷期待地、急切地、焦慮地,溜進了醫院。看見了站在草坪上的宮樂,穿着藍白條病服。
宮侑手裡攥着護身符,想自己要生一會兒氣,生得久一點,讓宮樂至少道三個歉、不、四個。
一個是對他們撒氣、一個是惹他們哭、一個是住院那麼久從來不給他們打電話、一個是,嗯,也沒什麼,他就是很想讓宮樂哄哄他。然後再把護身符給她,說,你要快快好起來,我和阿治在家裡等你。
……要不還是三個吧。
宮樂太久沒反應,宮侑忍不住自己走過去。
好吧,四個太多了,那三個吧,三個就可以了……喂,搞什麼,幹嘛這樣看他?……兩個吧?喂喂喂,至少也得兩個吧!再不能少了,她讓他擔心那麼久,比平時多一個怎麼了?!
他站定在她旁邊,不由火大,看什麼看!他瞪她,難道不該是你先說話嗎?
你這樣看着我,我也不會隻讓你隻道一個歉的!他用眼神表達自己的堅定和怒火。
可宮治偏偏在這個時候和他毫不同步。
阿樂。他先是喊了她一聲,然後很快地抓住了宮樂的肩膀,你怎麼了?
宮樂笑了一下,時至今日,宮侑和宮治依舊很難形容那種笑帶給他們的絕望。
她很慢很慢地說,像是第一次學會說話一樣,爸爸、媽媽……肯讓你們過來了?
宮治不安地握着她的手臂,宮侑的第六感卻在第一時間感受到了不對勁,你怎麼了?他着急地問她,他們對你做了什麼嗎?你怎麼一直都沒回家?你的病好了沒有?為什麼一直不回家?
等他說完一大串了之後,才發現宮樂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眼珠像無機質的玻璃珠,她遲緩地說,你們……不知道?
我們該知道什麼?宮治很着急。
宮侑也不知道。後來他知道了。
我是因為你們才進的醫院……但我不怪你們,是我自作自受,我無能為力。宮樂退後幾步,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
可爸爸媽媽永遠都隻看着你們,我是垃圾,是殘次品,他們不需要我。第二句話,她舉起了手裡的弓,上面有兩支箭。
宮侑這才發現她側對着他們的那隻手一直攥着一把弓。
所以我讨厭你們。她笑了,帶着惡意,咧嘴笑了,滾。不要再出現。不然下一次,我一定要會把箭射到你們腦袋上!她幾乎是在嘶吼,箭矢伴随着嫉恨與暴怒向猛獸一樣向他們撕咬過來,宮侑渾身僵硬,隻能眼睜睜看着箭矢射向他。
箭矢頭是銀色的。好像眼淚 。
他還是第一次知道她還會射箭呢。
……
宮侑在天旋地轉中回過神,然後被一群護士帶着去包紮,隻來得及看一眼跌倒在草坪上的宮樂。
她看着他們,又哭了。
哭什麼,他都沒哭。
宮侑覺得很痛,但強忍着沒哭出來,這次要道好多好多個歉、一百個、一千個、一萬個……都不夠!他這次絕對不會這麼容易原諒她!他想着,伸手去摸懷裡的護身符,打算臨走前扔給她。
然後發現護身符不見了。
那枚護身符,花了他幾個月零花錢的護身符,寫着“平安長樂”的護身符,他覺得宮樂收到一定會開心的護身符……不見了。
病房、櫃子、長廊、草坪……他和宮治在哪裡都找不到,急得他想要哭出來,卻在餘光中瞥到了。
在垃圾桶旁邊。
他讷讷地提醒阿治去看,然後拉着他的手把護身符撿起來。
髒了、不知道被誰踩了一腳、踹了一腳、然後擠着推着、到了垃圾筒,連那幾個字也看不出來了。
宮侑覺得心裡有什麼東西在天崩地裂、在粉碎、在嘔吐。他緊緊捏着護身符,覺得阿樂可能再也不會和他們和好了。
……
“不要再想她了。”阿治看着要比他冷靜些,“事情已經很清楚了,她因為爸爸媽媽喜歡我們不喜歡她、因為她總是生病,所以讨厭我們。”
“……”宮侑沉默了一會兒,“可是……”他張口想說什麼。
“沒什麼好可是的,讓那些該死的五分鐘去死!”阿治打斷了他的話,“她就是徹頭徹尾的背叛者!”
宮侑沉默地看着宮治。宮治突然站了起來,開始焦躁地在客廳裡走來走去——就像他們媽媽煩躁的時候做的那樣。
然後突然回頭,“扔了它!”宮治抓住他的肩膀,尖叫,“阿侑,扔了它,就現在,我再也不要看到它了!”
護身符,被宮侑撿回來了。此時正放在宮侑手裡。
“扔了它!現在就扔了它!”客廳裡回蕩着小男孩兒的尖叫聲,“你難道還覺得她會和我們在一起嗎?!不會了。她讨厭我們!”
“她讨厭我們!她恨我們!你知不知道?!白癡!”
宮侑怔愣的表情終于松動了,他像是剛醒了一樣。
緊捏着的護身符被他着急忙慌地、像是燙手山芋一樣扔進了垃圾筒。
……
宮治在很長的時間都在後悔自己當時的所作所為。
不該拉着阿侑上山祈福,不該拉着阿侑去看阿樂,不該因為憤怒和恐懼對着阿侑吼,甚至不該對那個小胖子動手……以至于讓這一切都成為了他和宮侑相當糟糕的回憶。
是做夢想到都會惡心地吐出來的回憶。
但這樣也有一個好處。
夢境和記憶模糊不清得像是幻覺,在幻覺裡面,宮樂怨恨他們、不願意見他們……所以在現實,在冰冷的現實裡,一定是他們先抛棄的她。
是他們先不要的她。
(三)
宮侑慢慢放松了力道,宮樂有些驚疑不定地盯着他,她小心翼翼地張口,問他,“阿侑,你很痛苦嗎?”
宮侑覺得她在說廢話。
腦子壞了嗎?他都被她逼得哭了多少次了,就這次被她看見了,不轉過臉去維護兄長尊嚴也就算了,還要湊上來問他,“你痛苦嗎?”
她臉上露出了一種像是孩子一樣天真的悲傷來,她去碰他臉,“你和我一樣痛苦嗎?”
宮侑任由她碰自己的臉,并笑着表示早說啊,你要這樣的話,我拉着阿治回來一起給你演大河劇,保證怎麼哭都不重樣。
對視間,她好像确認了什麼,讷讷地退了回去,“我沒想過你會難受成這樣……我以為你不會難受,至少不會像我一樣難受……對不起。”
她沉默一會兒,然後開始邊哭着邊道歉,像剛剛像個木偶一樣不說話、像野獸一樣拽住他衣領的人不是她。
就像小時候一樣。
宮侑嘴裡開始泛酸。他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隻是拼命地去抑制那股像是要嘔吐一樣憋不住的欲、望……他覺得她好可憐。
他的妹妹好可憐。
那樣敏感多思卻從來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麼。就算是讨厭,也推不開他們。隻能哭,一直哭,看着他們哭、捂着臉自己哭、嘶吼着哭、哀嚎着哭……怎麼會有一個人有那麼多眼淚啊。
宮侑收了臉上放肆的笑,他安靜地看着宮樂捧着他的手道歉。
他可憐她,真的,他還不知道自己的同情心會那麼泛濫。
“阿樂啊……”他用另外一隻手輕輕托起了宮樂的臉,“别哭了,沒有用的。”
但是,他要一點東西——哪怕隻是意思意思。
宮樂的眼睛紅得快要滴血,臉色蒼白,眼淚從下巴尖滴答滴答地落在大腿上,落在交疊的手上。
宮侑輕輕地、像是在對待瓷器一樣把她抱住了。他蹭了蹭她的肩膀,“沒事,你就是這樣的。我不怪你。”他說,“但你得承諾我一件事。”
他其實沒有那麼小氣,隻是,對誰都可以,唯獨宮樂,他不能說服自己空手而歸。
“啊……我知道是什麼。”
宮侑聽見宮樂笑了,他聽見她笑着說,“想想……真的是令人相當絕望的一件事。”
笑聲像是刀一樣在割着宮侑的心髒。
宮侑抱她的力道徒然重了很多很多,宮樂痛得顫了一下,但什麼都沒說。沒多久,他自己先吐出一口氣,慢慢放松了力道。
“哪裡有——”宮侑貼在宮樂肩膀上,拉長音調抱怨,“分明就是大好事,别人求都求不來呢。”
“……”宮樂沒說話。
手還牢牢抱着她,宮侑慢慢地轉過頭,笑着用嘴貼了貼宮樂耳廓,“分明是我和阿治倒黴才對,有了你這麼個妹妹。”
他陰沉地看着宮樂愣了一下,然後慢慢低頭,笑了,“沒錯。阿侑,你說的……一點都沒錯。”
他很想發火,但她又哭了。
他們湊得極進,眼淚從宮樂的眼珠上墜落,剛好砸進宮侑眼睛裡,又從宮侑的眼裡流出來,滑倒手背。
一片冰涼。
……
就這樣吧。
宮侑像是摟孩子一樣把宮樂摟住了,沉默地感受着脖頸處蔓延開來的濕漉。
他想,就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