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吵完架以後,高燒來得很快。
世界亮的很快、暗的更快。當我從一堆湯藥沖劑白色藥丸裡蘇醒時,吵吵嚷嚷的世界就又剩我一個了。我從桌案上把玉牌拿起來,随便找了件衣服穿上,下樓時由于跌跌撞撞小腿和手臂又多了好幾道淤青——但無所謂了,我已經沒什麼感覺了。
屋子是暗的,沒開燈。我不知道他們是把我留在了東京自己回去了,還是有急事隻能把我一個人放在家裡,或者都沒有,兩道視線正在偷窺也說不定。
不過如果真的能掌握我的實時位置和情緒,其實或許也沒有必要這麼做。太低效了,不是嗎?
我開了門,外面正在下雨,街邊有模糊的燈,濕寒浸人。
我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直接沖到了雨裡。
(二)
“我希望在我死後,他們能忘記我。”我提出了我的訴求,“一點回憶也不要有,一點情緒也不要有。”
彌恙沉默了一會兒,把茶杯擱置在一邊,“相當突然呢,您怎麼會這麼想?”
我搖頭,“我快死了,我已經能夠從我身上聞到切實的腐爛的氣味……我沒有時間了,你體諒一下。”
我覺得我一次性回答了他兩個問題,彌恙顯然不是這樣想的,他隻聽懂了一個。
他端詳了我一會兒,“您真的知道您要死了嗎?”
我笑了,這人覺得我來他這兒發瘋了。“我知道……那是非常令人感到解脫的一件事。”
他皺起了眉,“我無法理解您……但是好吧,就當作是一件好事。既然是一件好事,您高高興興地接受就是了,何必再多想這些事?”
我撇過臉,難為情起來,“因為他們覺得痛苦。”
彌恙深深地皺起了眉,“什麼?”
隻是一陣羞赧罷了,我在彌恙這裡向來沒臉沒皮,于是很快就又坦然起來,“我不想讓他們再繼續難受下去。我死了就什麼都不知道了。可他們可能還要因為這種東西難受很久……那如果可以,我為什麼不能讓他們痛快一點,左右我也痛快了。”
彌恙靜默了一會兒。
“您之前沒跟我說過。”他像控訴一樣。
我不假思索,“你之前也沒告訴我死亡是這麼一件輕松的事。”
不用我動手、不用避開誰、也不用有什麼心理準備……等着就好了,必然會到來的。
彌恙像是徹底沒話說了,幹脆道,“我幫不了您。”
“你得幫我。”我垂着眼,對他的拒絕無動于衷,把玩着手上的玉牌,“你不要覺得我隻是個瘋瘋癫癫、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管的一心隻疑問哥哥愛不愛、恨不恨自己的瘋女人。”
“……”小店安靜了一會兒。
“好吧,有時确實是這樣。”我承認,玉牌在我手上轉了個圈,“但你做的事太過了。我想象不到誰能和你一樣,沒有目的、沒有收獲、滿腹心事卻又不計成本地幫我……那個怪人,在你眼裡很難處理吧?可你還是站出來了。”我舉例。
看了一眼彌恙,“我不知道你是為了什麼,可有一件事是确定的:我在你眼裡相當弱小,沒有任何明面上的價值。可你還是讓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麻煩你,進出這家小店。”
我歪頭,把玉牌遞給他,“所以直接報價怎麼樣?”
沒有緣由的幫助不是幫助,是幫助就一定會有代價。我以前不在乎他打算從我身上得到什麼,現在倒可以權衡權衡……不過也沒什麼好權衡的,除了他們,我沒什麼可在乎的了。
彌恙緩慢地看了一會兒我,慢慢接過玉牌,“說實話,我有點驚訝。”他說,然後頓了一下,像是嘲笑又像是疑惑一樣問我,“但您覺得您可以給我什麼呢?”
“要拿什麼你自己拿就是了。”
我語氣不太好。我頭發還在滴水,高燒沒退又淋了雨,難受的緊,這裡可沒人會臭着臉邊把藥塞到我手上邊用毛巾給我擦頭發。
彌恙垂着眼,摩挲着光滑的玉牌。屋頂上的燈光落在上面,本是油膩的暖黃,但卻因為前主人的體溫,帶上了幾分幽冷。
太冷了。
彌恙輕輕吸了一口氣,把玉牌放下。
“去找五條悟吧。”
他說,“五條悟救過您,隻要不讓他親自動手殺您。有因果在,他會讓您心想事成的。”
我不知道誰以前救過我,也不知道怎麼去找他。其實也不太懂他在說什麼……但彌恙不會騙我。高熱讓我的頭有些發昏,于是我問他能不能現在就把那個人叫過來。他告訴我不用急,馬上,在我離開東京之前,那個人就會來找我。
我點頭,問他,“那你要我的什麼東西?”
“一個機會。”
“什麼機會?”
彌恙不答。“到時候您就知道了……不必擔心,這絕對抵得上我給您的所有幫助。”
這就好,我總怕他因為發現自己在我身上得不到什麼而惱怒然後故意給我下套。這就好。
我打算走了,手拉開門簾的前幾秒。他突然問我,“您的弓術是跟誰學的?”
我頭疼得厲害,耐性也差,動作停都沒停,“不記得了。左不過就是當時父母逼着學的,沒什麼好說的。”
他沒再開口,我于是走了。
……
紅色的門簾一晃一晃,不均勻的深紅色分布在上面,地面上的腳印濕漉漉的,風吹進來,整間屋子好像都帶着濕寒。
鹦鹉沒有再從黑暗裡飛出來。
“真不記得了嗎……”
整個屋子裡,隻有彌恙聲音,輕得像幾粒灰塵,“那也是件好事吧。”
(三)
我順着位置找到她的時候,她正在一家雜貨店前。
那裡有個搖搖車,投幾塊錢硬币就能一邊放音樂一邊搖很久的,形象一般是色彩鮮豔的小馬的搖搖車。一般隻有小孩子才會喜歡,吵着鬧着讓父母帶着玩兒。
她沒玩,隻是站在雜貨店的屋檐,看着搖搖車搖。等音樂停了,就冒着雨沖過去投硬币,再沖回雜貨店屋檐繼續看着。
我不知道她有什麼毛病。但知道對她發火沒有作用。所以我快步趕過去,在模糊的雨聲和音樂聲裡,拿毛巾幫她擦頭發和身子,她很乖地沒有動,過程中除了突然蹲下以外也沒有其他動作……這讓我覺得心裡舒服了不少。
“走吧。車在街邊。”
我把包裡的衣服拿出來給她披上,她焉巴巴地垂着頭……我知道她今晚絕對要再發一次高熱,覺得安心了些。
我習慣性地把她摟在懷裡,雨傘也往她那邊斜,帶着她快步走過閉門的商鋪,我半邊身體連帶着小腿以下的地方全濕了。
她一如既往地偏過頭,靠在被雨模糊的玻璃車窗上。
我知道我不能要求她什麼。她現在很虛弱,說不定還有些暈車,也不清楚今晚的飯有沒有吃,去見某個人的時候有沒有遇見什麼煩心事……所以我什麼都沒有說,隻是很沉默地處理自己濕漉的衣物。
“阿侑沒來嗎?”她悶聲咳嗽了一下,馬上又捂住了自己的嘴以抑制那像是泡泡水裡的泡泡一樣不斷從她喉間傳來的癢意……我猜的,但阿侑感受應該比我更深。
我看了她一眼,擰着褲腳的動作頓了一下,聳聳肩,“饒了他吧,和你相處很累的。”
她沒有回頭,頓了一下,把額頭更多地靠在冰冷的車窗上,“所以你來替班?”輕飄飄地笑了。
但我知道她沒有那麼平靜。捏着裙擺的手連藏都不藏,一直抖,那裙子還是我給她買的,衣料都變形了……我就算是裝作認為她是冷成這個樣子的也做不到啊。
她果然是燒傻了……無所謂,我偏頭把車裡的空調調高了些,複又低下頭,繼續處理濕掉的上衣。
“啊,是。”我用毛巾擦了擦臉。
怎麼就隻帶了這麼幾條?我心裡有些煩,“真是件苦差事,你覺得呢?”
她說?我覺得她沒什麼好說的。
她慢慢偏過了頭,幾縷濕漉的長發貼在臉上,臉色更加蒼白了,她看了我一會兒……那幾秒裡我有點想發火。
“……你一定要這樣和我說話?”她的眼神一下子有了重量。
我搖頭,“你不能隻許自己這樣做。”
何況我也沒覺得自己說了什麼。
她偏過臉去,不說話了。
她不說話,我也沒什麼心情開口。
衣服處理完了,我把毛巾搭在脖子上,也偏頭,看着窗外。空調裡吹出熱風,抵散了濕寒,但衣服是濕的,所以還是不舒服。
坐了一會兒,我伸了個懶腰。她跑的地方有些遠了,開了那麼久的車,還沒到家。
我打算睡一會兒,她突然開口,問“你們的比賽好像已經全部結束了……我們什麼時候離開東京?”
我撇了她一眼,“明早。如果你今晚不在急診室度過。”
她又咳了幾聲,“你把我的藥給我就行。我明天會和你們一起離開這裡。”
我被她氣笑了,“你腦子有病吧?”
她那堆藥裡除了止疼、鎮定還有安眠用的外就沒下剩什麼了。都這副德行了,還想把那些藥從我手裡要過來?
我說,“你要是真成瘾了就明說,也好讓我和阿侑有個準備。免得發作了,都你不知道在哪裡丢人現眼。”
“沒有成瘾。”我聽見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腿側的手指止不住地開始發抖。
她頓了一會兒,轉而,用一種嘲弄乖戾語氣開口,“如果真的成瘾了最該羞恥的是你們吧?”她轉頭看着我笑,“都那樣嚴防死守了,妹妹還是成瘾了,廢物的該是哥哥吧。”
我笑了,搖搖頭,“誰也攔不住偏要脫衣服的表.子。”
她給了我一巴掌。
我閉眼,偏頭靠在了車窗邊,額角是冰冷的雨幕。
她重重地喘了幾口氣,然後緊繃着神經問我……這也是我猜的,但聲音确實很嘶啞,讓人想起泣血的杜鵑,“你恨我?”
“沒那麼嚴重。”我說,睜眼看她,“阿樂,你太天真了。哪怕就算我愛你,也不妨礙我想掐死你。”
“那你愛我嗎……哦,這個問題沒有意義。”
她又咳嗽了幾聲,問我,“那我愛你們嗎?”
我偏頭又把空調調高了幾度,抽了抽鼻子,“我覺得不愛。阿侑、我,你誰都不愛。”
她隻是沒有人可以依戀,而我和阿侑又恰好在身邊,恰好因為小時候的事對她抱有執念。
“那你又為什麼要這樣、或者,那樣……對我?”話題跑回來了,她高熱的時候總喜歡說些無關緊要的胡話,我知道。
“可能是因為小時候被你詛咒了:讓兩個哥哥永遠成為我的奴隸什麼的。”我望着車窗,“所以我心懷怨恨吧。”
她像是聽見什麼玩笑似的,邊咳嗽邊笑了,“那可真是……可真是了不得的詛咒啊。”
“是很了不得。”我點頭,“所以巫女也應該知道自己的結局是什麼。”
“是什麼?”她好奇地問,眼神天真地像個燒傻了的孩子。
我歪頭,靠在車枕上,比起兩根手指頭,“兩個人。一般情況下,肯定會被分食;少數情況下,會連骨頭都找不到。”
“這樣做,難道奴隸不會痛嗎?”她揚眉。
我一時竟然不清楚她是在嘲弄還是在心疼。
“唔,會吧。”我支着頭,“但歡愉總是要一些痛苦作為配菜的,不然多膩。”
她愣了一下,然後哈哈大笑,說我說得很對。
我其實也覺得自己說得很對,但不需要她笑着笑着就倒在坐墊上,然後像一條擱淺的魚一樣粗喘着氣。
空調熱的我快出汗了,我讓司機再開快點,再聯系了醫院那邊——這應該是阿侑來做。但阿侑因為三衣浦水的事忙着應付父親那邊的問責——按理來說找不上他,應該是我,畢竟文書方面的事都是我來做的。但阿樂突然不見,所以隻好替了個班。我出來找人,他去應付父親……但估計也瞞不了多久。
該做的已經做完了。我很沉默地讓她靠在我身上。
等待很難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