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在曆經千帆的多年後,再憶起當年點蒼閣中的那場血雨腥風,他已經覺得,那場厮殺算不得什麼,但在當年,對于涉世未深的沈煙橋來說,那就是一場沖擊靈魂的駭人的噩夢。
他立在局外,面目驚恐的望着地上血淋漓的殘肢斷腳,還有吸飽了鮮血的那張裘毯,不禁戰栗。
這就是他将要走入的江湖嗎?這就是他成為點蒼閣弟子之後,注定要走上的一條路嗎?難道他也要舉着刀,殺氣騰騰将人削砍成一段段?
如果是這樣,他甯願凍死于山門外。
那夜之後,他不問課業,整日閉門不出,平日最寶貴的弟子劍也塞在了床底,蒙了灰。
人見人愛的小師弟倏忽抱恙,豈是尋常事,日日有師兄師姐闖門探望,擾的他不勝其煩,到後來,他把大門反拴,把頭埋在被褥下面,誰喊也不應。
這日,長戚也從首閣趕來,把門扉砸的亂響,“小九,小九,聽說你病了?開門讓師姐瞧瞧。”
長戚私下與他話多,但素來愛唠叨埋怨,這次雖說是來看他的,但多半也還是為吐槽自身的事。
他心煩意亂的爬起身,打算尋個角落避一避,遂打開後窗,跳了出去。
待穩穩落在厚厚的積雪中時,他才察覺,身邊已經等着一個人。
今日雪初停,後屋潔白的積雪無人踐踏,午後爛漫陽光在上面散出銀輝,迷蒙的攏在佟無異周身,缥缈虛幻,像個谪仙似的。
他一時無措,滿腔都是她袖底的淺香與空氣中的冷香交纏在一起的味道。
她伸手來探他的額頭,“好像沒病,你怎麼了?”
他微微别過頭,垂眸不應。
“你心裡有事嗎?”她像是認定了,“想不想和師姐說說?”
她牽住他往首閣走,她的手冰涼輕軟,纏在他手腕上,像一節白綢,令他心頭起了一陣波瀾,可那陣波瀾很快就被澆滅了。
他望向了她的另一隻手。
就是這隻白皙文秀的手,在當夜緊握着刀,橫飛猛渡,最快最狠兇神惡煞。
“師姐。”他駐步不動,将手抽回來,“我想……離開點蒼閣。”
“為什麼?”
“我來這隻是想讨一碗飯吃,我不想殺人。”
佟無異點點頭,仍是淡淡的,“來。”她再次牽起他的手,來到自己屋中,從地爐中取了一杯熱茶遞上來。
屋中有如春日和煦,他感覺好一些。
“小九,當日那五個人是得知師父體弱後,想趁虛而入,制服師父,好搶奪本門心法武學,師父設計除掉他們,是為自保,這是逼不得已,否則事情傳出去,會引來更多對我們點蒼閣虎視眈眈的歹徒。”
“這我不懂。”他輕輕垂下頭,“師姐你殺過很多人嗎?”
“何謂多何謂少啊?”
“你殺人不害怕嗎?莫非你其實……挺喜歡這樣?”
“我當然不喜歡殺人,如果叫我選,我更願意讓蒼生吃點苦頭,再在懸崖邊拉他們一把,這比殺他們,或給他們講大道理要省事的多,”她面色從容,為自己取了一杯茶,在他面前的墩凳上坐下,“可是小九,江湖浪大,每個人都在随波逐流,要不要救一個人,要不要殺一個人,蒼天會給你答案,你有時也做不了選擇,你得逼自己盡快置之度外,将一切手起刀落看做遊樂人間。”
杯中的水正印着他迷茫局促的臉。
他無法理解,把取人性命當做無關緊要的遊戲?這江湖到底是善是惡?
“如果我做不到呢?”
“那就隻能如你所願,退出點蒼閣,但是那樣。”她清脆的置杯,緩緩擡眸靜靜看他。
光柱斜掃過她的面容,一隻眼在暗處,是墨染白綢,一隻眼在明處,是泉下冰魄,他的思緒頃刻間遊離身軀,好像被攝魂取魄。
那聲音從柔媚的唇中輕輕飄出,“但是那樣,我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他的心髒驟然停跳,卻在這時,響起了急躁的叩門聲。
佟無異示意他去屏風後避一避,随後打開門,便見其他七位掌門弟子面色凝重的站在門前。
“師姐,他們還是找來了。”
當日被殺的五人中,有三人是小有威名的江湖遊俠,獨來獨往,倒還暫時無人記挂,但是另外兩人卻有根有葉,身後弟子見其久等不歸,便遣快馬前來尋人。
那十幾人一路登山,連日風餐露宿,行的磕磕絆絆,都長出一身的戾氣,到了山門前毫不客氣的砸門,開了門就開始叫嚷。
掌門陸頌一年多來常閉門不出,此事本該由閣老出面,但不巧閣老們下山去了,便隻能由掌門弟子應付,沈煙橋知道其他師兄個個是外強中幹的慫包,佟無異必會首當其沖。見她跟着出去,他擔憂她的處境,也快步追了出去。
山門外,尋人的兩家弟子情緒激動,又因被點蒼閣弟子圍堵在門外,不免推搡,發展到眼下竟已經拔劍對峙。
混亂中,一把劍險些要刺中點蒼閣弟子的眼睛,佟無異飛身而落,一腳将劍踢落,對方見狀如臨大敵,形勢登時緊張,刀劍立即相接。
佟無異拔刀将雙方拆解開,混亂之中,她的手臂被劃傷,沈煙橋正要上前幫忙,卻有一個人影先一步旋落在佟無異身前,是個濃眉大眼的方臉青年。
他擡臂一擋,立眉呵斥:“都住手!你們這樣像什麼話!我帶着你們來是為找師父,不是來作亂的!”
局勢漸漸平靜下來。
青年這才轉過身來,眉眼變回謙遜低微,對佟無異拱手,“師弟們無知魯莽,佟姑娘見笑了。”
“吳兄,好久不見。”她拱手回禮。
原來二人原本就相識。
“事由我已經知道了,我明白你們的心情,但是兩位掌門已于赴宴後的第二日下了天山,此後并無消息,我想,興許是因為他們久未相邀,想趁此機會同遊而行,這才耽誤了回程的時間,不過多說無益,點蒼閣為了洗脫嫌疑,願意大開山門,還請吳兄領兩門弟子親自尋找線索。”
她從容的側身讓路,擡臂示意幾人跟随自己入山門。
實則,線索早已被清理幹淨,點蒼閣明白遲早會東窗事發,當夜便将五人的屍首抛入天山一側無路通行的深谷,沒留下半點蛛絲馬迹,任憑兩班弟子上下搜索,也沒有一點收獲。
天色漸晚,一行人沮喪勞頓,佟無異立刻安排好茶好飯,留十餘人住下,她安排的缜密細心,令他們羞赧愧疚,隻想明日趕快離開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