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不跳車就得中暑了。
禮賢王不做阻攔,隻是擡手叩了三下車壁,馬車緩緩停下,任她下了車。
太陽已斜沉,落到青黛色的山後,涼風從枝葉間竄入衣袖裡,渾身的汗很快就幹透了。
她長舒一口氣,有一種從蒸桑拿房走出後的置死地而後生的感覺。
天地遼闊,一人在淺草中獨行,目光觸及之處無非風雲草木。
一陣風吹到眼皮上,薄荷的清涼感還未消退,她又想起禮賢王剛才的笑意。
不知道怎麼想起了陳赝生。
她想起在過去的某個夜裡,她在荒野中醒來,翻過身,然後對上了陳赝生的眼睛,那時候他沒睡,也是這樣,對她露出一個極輕柔簡單的笑容。
當一個男人對着自己那樣笑,誰都很難再塵封自己的心,可是世上哪有什麼陳赝生。
陳赝生,九郎,竹青燈,沈煙橋,無論有多好都是僞裝,他最真實的樣貌已經曝露在七月初八初九交替的那個夜晚了。
親吻撫摸,誘她展露出最柔軟的一面,然後立刻扼制一切展露出自己的本性。
那天,那混蛋是真的想殺自己吧。
殺死了她,為舊恥事小,赢賭金事大,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為了無邊的利益,人可以暴露出極度醜惡的一面,他也不可能例外。
其實他與那些江湖人士也沒什麼分别,唯一的不同是他更擅長僞裝。
如果那天她沒有奮力砍傷他,他會不會反過來全力殺了自己?
想此,五髒六腑像被放在腳下碾壓。
‘我們就這樣吧。’
王八蛋,她攥着刀的手緊了緊。
身後傳來車馬聲,她從思緒中剝離,回頭望,居然看見禮賢王的車跟了上來,她挪步到道旁及時避讓,然後站住了,馬車卻沒有在她身側停下,滾着煙塵徑直走了過去。
啊……還是想多了。
一個時辰後,墜着星光明月的天幕終于蓋住了山河,她獨行了五裡,抵達了長亭處,長亭附近設有驿站,但她沒有銀兩入住,因此打算在長亭裡湊合一夜。
長亭兩側有長椅,坐滿了京城中的市井人士,大多是窮苦人家,腳力車夫農婦小販,遠處還有一些江湖人士,堪稱魚龍混雜。
佟十方找了個僻靜角落坐下,閉目養神,耳邊聽着人們的攀談,不知不覺就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她從一陣嘈雜中醒來。
原來是長亭下兩波江湖人士正在械鬥。
“如果不是你拉着老子去圍剿佟十方,老子的胳膊能斷了?”
“你滾邊去!是你自己選的,幹我什麼事!”
“老子不管,賠錢!要是她當上尊者,你就等死吧!”
“賠你老母!現在尊者發帖招見刀劍榜前三,等佟十方爬上去,通通都得死,還賠你個吊!”
雙方是兩個閑散小團體的頭目,在各自成員的慫恿之下,互相推搡,隻是打的少罵的多,威武基本靠吼。
江湖盟的尊者在召見刀劍榜前三?姓竹的會去嗎?這會不會是一個報仇的好時機?
可能他根本就不是竹青燈,去了也見不到。
心煩意亂,她抱住刀,靠着柱子背過身去,眼前猛然湊近一張大餅臉,極度谄媚的沖她笑,顴骨上芝麻似的麻子擠作一團。
她坐起身來。
大餅臉被她的氣勢吓了一跳,連忙将手上一個提盒擺在她面前打開,裡面琳琅滿目,全是解暑的佳肴。
她蹙了蹙眉,“不要搞營銷那套,沒錢。”
“不要錢。”他又從背後變出煙爐和搖扇,“艾煙爐,驅蚊除蟲,木搖扇,送風驅汗,您留好。”
不等佟十方發話,他就一溜煙跑回對面的驿站。
佟十方提着食盒跟上去,還沒來得及探個究竟,就看見驿站的告示牆下圍了幾人,正在讀一張紅底黑字的告示,上面寫着十一個字:八月中,西海江湖,承昭天令。
簡單幹脆,似懂非懂,不太明白。
“八月中旬,在西海江湖盟,邀請榜三三位高手前來承接昭天令。”身後有一個聲音兀自解讀起來,“昭天令是下一任尊者的身份牌。”
這熟悉的聲音……
果不其然,這到手的偶像,哪兒那麼容易就脫手了,這不一路跟來了嗎?
禮賢王不知何時立在了她身後,他身形高大,見她回頭看自己,不免低頭沖她輕輕一笑。
“你怎麼懂得這些?”
他垂下頭,貼近了些悄聲道:“聖上年少,我常替他出京私訪民情,偶爾探聽江湖風波,所以對這些事多少知道一些,不過女俠你馳騁江湖,應該更了解才是。”
佟十方沉着的點了點頭,他的目光又落在她手中的食盒上,“為什麼不吃?”不等他回答,他就帶着笑聲道:“放心,沒毒。”
“哦,我以為是天上掉下的毒餡餅。”
“若有毒餡餅飛來,我先接下替你試。”他的目光長驅直入,撞入她眸子裡,這句話輕輕的,卻極緻的道盡了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