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第一場雪從京城開始,恣肆狂撒了好幾個通宵,直到檐脊上翻起了厚厚的魚肚白,勢頭才漸漸轉小。
但這場雪的到來,對于皇城而言似乎是一場不太吉利的征兆,因為大雪伴随着深宮燃燒所帶來的黑色飄灰一同飄下,近乎鋪滿了半個皇城的屋檐房角,黑白相間,造的皇城像是誰的靈堂。
通向宮内的二重門打開了,煙熏火燎的氣味從兩扇門中湧出來,瞬間沖出皇城西門。
六駕安樂堂的牛車車隊在煙火味中依次出了西門,車輪滾動的極其緩慢,以防車上巨大的屍箱被颠簸下來。
每個屍箱裡大概裝了三十餘具屍體,都是在兩次爆炸中不幸死亡的宮女和太監,一些距離爆炸點較近的屍首已經變得支離破碎,像分散的七巧闆,大多難以拼全。
這些死亡的宮女太監身份未達到一定的級别,又死亡數日,按照宮中的慣例,隻需要通知家屬在城門外領取遺物和宮中發放的撫恤金即可,屍體則任由宮内安樂堂統一處置。
車隊避開了京城主道,一路行至京城郊外的樹林,那裡早已在幾日前挖出一個巨大的深坑,用來填埋屍體。
牛車停在屍坑周圍,屍箱尾部被打開,太監們站在坑中,用兩臂長的鐵鈎探入屍箱,勾住屍體的腿,将屍體一個個拖入坑内,再如壘牆一般疊起來。
因為這一次屍體數量太多,每個人都氣喘籲籲。
在長久的沉默中,一個瘦太監忽然對着腳邊的屍體哭訴,“我幾天不見你,還以為你被哪位太妃叫走了,你咋在這裡?你才答應和我對食,還收了我家祖傳的銀镯子,就這麼算啦?”
“人死不能複生,你就節哀吧。”安樂堂監工的胖太監下坑走到他身邊,“現在重點是什麼?是你家祖傳的那個銀镯子,快找!”
瘦太監如夢初醒似的,把眼淚一擦,鐵鈎一探,勾住屍體鎖骨,将屍體翻過來,随後在屍體上下摸,終于在那袖筒裡找到了镯子。
胖太監見狀喜出望外,“嗨呀!這次人死的破破爛爛,内務府沒敢仔細搜刮,快快,你們搜一下,他們身上肯定還有些值錢物件,哥幾個收一收,一會兒統統給我拿去變賣,賣了大夥分錢!”
胖太監一聲令下,衆人立刻打起精神,熱火朝天的給屍體寬衣解帶。
胖太監滿意的在坑中踱步,忽見腳邊屍堆下面有東西發出刺眼的白光閃着他的眼。
他勾開上面的幾具身體,發現那是一具完整的面朝下趴着的屍體,光是從屍體後頸脖上發出的,那是一條鍊子。
他用勾子勾起鍊子,見上面挂着個半月形的鑲玉銀佩,玉心水潤碧綠,銀邊溫潤光澤。
“嘿,還值點錢。”
胖太監一腳踏住那屍體的背,伸手撈住鍊子用力拽。不想這一拽竟沒斷。
他再次咬牙用力,突然感到腳底一動。
那屍體晃了一下,随即發出一聲吸氣的氣鳴,像是什麼金屬器皿摩擦發出的尖銳聲響。
“我的娘!”他向後一蹦,“見鬼了!”
所有人望過來,就見那屍體晃晃悠悠的爬起身來。
它四肢着地,頭低垂着,散亂的頭發遮着臉,在一段沉默之後它開始劇烈的咳嗽和幹嘔。
詐詐詐詐、詐屍?
太監們倒退幾步齊齊往坑外爬,忽又聽見咳嗽聲止住了,一個沙啞的,像被粗砂摩過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誰……誰勒的我。”
回頭看去,隻見那具活屍破衣爛衫,頭發淩亂的遮着臉,嘴唇輕輕一動便龜裂,不住的往外沁血,像隻吃人的怪物。
衆太監看向胖太監。
“我我我……”胖太監渾身肥肉顫抖,四肢僵硬的從坑壁上滑下來,抱頭蹲下身,“我不是故意的,我以為你死了。”
活屍拖着步子走到他身前來,晃晃悠悠站住了。
“你你……”他又懼怕又好奇,悄咪咪擡眼看,瞧這屍體的一身裝扮是男人,但這眉眼越看越像女人,“你到底死沒死?”
直到這時,屍體佟十方的五感才逐漸恢複,她視線有些模糊,隻覺得腳下凹凸不平紅紅綠綠,鼻息間有一股不尋常的沖天惡臭。
“死了,又被你從閻王手上勒回來了。”
她蹲下身端詳腳下,這才發現這些居然是堆積如山的屍體。
同類腐敗的氣味果然會令人感到不安。
她站起身,“看來這和閻王殿差不多,這是哪裡?”
“安、安樂堂的屍坑。”
“我是說位置。”
“在京城西門外的樹林裡頭。”
她沉吟片刻,“這些人都是被炸死的?”
“大部分是。”
“幾天了。”
“什麼?”
“離宮裡發生爆炸過去幾天了。”
“八天了。”
八天了,她居然在屍體堆裡不吃不喝的躺了八天沒有死。
果然是主角光環在起作用。
“工部裡面怎麼樣?”
“工部。”見她說的都是人話,胖太監逐漸放下戒心,站起身來,“工部屋頂都炸飛了,還燒起了大火,那大火燒了三天三夜才熄,把工部都燒沒了。”
“挺慘的。”一個太監接話:“工部尚書和兩個侍郎都燒死了。”
一場威力巨大的爆炸再加上一場慘無人寰的大火,工部裡想必人物兩無,已經沒有任何線索可言了。
從她的故事線上來說,後宮那場爆炸看似毫無意義,但可能有它存在的意義。
正因為第一場爆炸,才令大多數人忽略了工部空氣裡的火藥味,也催促着她焦急的朝工部趕去,降低了戒備心。
是誰這麼狠又有如此手腕,能同時在皇城裡面制造兩起巨大爆炸?
‘我的主子,就是閻王見了也要禮客相待。’
在野寨裡遇上販人組織的老漢曾經這麼說過,這會不會是某種暗示?
她朝着不知道是什麼方向的遠天看了一眼。
那個坐擁天下的少年皇帝會舍得炸自己的皇宮和皇叔嗎?
未必舍得。
也未必不舍得。
她緩過神來,拍了拍衣服上的污漬,“禮賢王怎麼樣?”
那太監突然臉色一變,沉吟好半晌才道:“怪不得……”
“怪不得什麼?”
“你是賢王爺的人,怪不得你沒名沒姓,在屍堆裡躺了幾天都沒人認領,”他繼續解釋,“本來宮裡死了人,各處都是要來認人的。”
佟十方愣了一下,隐約感到了什麼,她腦袋裡發出一線嗡鳴,像是一把長//□□穿了左右耳。
一種不好的感覺将她緊緊裹住,她感到手指有些僵硬。
“你當然不知道了。”胖太監同情的看着她,“你主子也沒了,我聽說他死的時候正好在工部,爆炸時工部裡一把刀被炸飛了,就那麼正好把他半片腦袋都削掉了……”
胖太監後來說了什麼,她一句也沒聽見。
晌午的陽光照着她的臉,她卻沒有感覺到暖,隻感到皮膚上一陣刺痛一陣發麻。
她知道腦袋裡出現的是什麼聲音。
那是在她上輩子彌留之際,聽見到的心電監護儀上變出一條線時發出的聲音。
“你、你沒事吧。”胖太監見她愣愣的,不由推了她一下,“我們一會兒埋了這些屍體就要返回城内,要不,我送你回王府?”
車轱辘壓着夜色一路滾入京城,她在街口謝過胖太監,獨自下車。
這樣冷的冬夜,街道兩側仍有商販在讨生活,那麼難又那麼苦。
她用腰上的銀鍊子換了幾根糖葫蘆,囫囵着山楂籽一起往下吞咽,刮的嗓子眼生疼。
她感覺不到餓,隻是知道自己需要迅速補充糖分,以免發生低血糖。
待會兒,怎麼着都好,她都需要一點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