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明燦望着檀妄生,那是一個平靜又寬容的眼神,就如同三年前看着他被人從刑架上拖下來那樣。而檀妄生看起來也和那時一樣狼狽。他的手臂垂下去,動作因為藥效而變得僵硬,那顆蘋果從他的手中滾落,沾上鮮血和泥污。他身上也是如此,白色的領口早已被側頸傷口的血染紅。
如果非要來形容的話,他看起來就像是路邊那種被關在籠子裡的惡犬。
但即便這麼想,他們心裡那種隐隐騰升的不安也并沒有消失。他們很難分辨這種感覺到底因何而起,也許是因為檀妄生身上那些分不清到底是誰的血迹,也許是他身後那一摞摞的血桶,今日的天色讓他們又想到了登島那日的混亂……又或許,隻是因為他的語氣聽起來依舊那麼随意,就仿佛是在問他們的遺言。
這不是恐懼,而是對危險的警覺。
但蕭明燦對此隻是平和地說:“将軍如果配合的話,說不定能長命百歲。”
“我也想要配合國師,”檀妄生緩慢地說,“但……國師也知道,這隻是暫緩之計,你想讓我陷入那種神志不清的昏迷,好趁着他們一心放在我身上時去尋找那幾本東西,”
他說到這裡時,聲音已經比剛剛低了不少。藥正在生效,說不定這将是他生命裡最後的半刻鐘。而具體能否成真,全都在國師的一念之間。鑒于兩人那點為數不多的“交情”,船上大多數人都笃定他現在說的這些話最終隻會成為遺言。而一個死囚的遺言往往都是那麼微不足道。
但他卻渾不在意,隻繼續說:“國師僅僅隻登島不到五天,其中大半的時間都在屋中養傷,對島中心的了解也隻能從近衛那裡得知……雖然那地方不大,但想要找幾本手劄,也和大海撈針沒什麼區别。國師覺得自己真的能在霧散之前找到嗎?”
蕭明燦凝視着他。而與此同時,負責探路的侍衛已經先一步登船。沈祈安後退了幾步,接過千裡鏡,看向被霧籠罩的荒島,灘邊空無一人,海石後也沒有人影晃動。他低聲吩咐了手下幾句。遠處被綁着的随從看着侍衛們走向甲闆兩側,掀開護欄附近的罩布,露出一排火炮。
接着,蕭明燦輕輕歎了一口氣,說:“将軍知道嗎,我見過很多做盡惡事的人直到臨死前卻突然悔過,主動提出幫忙,想要将功贖罪。這些人……”
“你以為我會和他們不同。”檀妄生看着她的眼睛,語氣裡隐約帶着點探究的興奮,說:“國師失望了嗎?”
“我不會對任何人感到失望。”蕭明燦耐心地說:“尤其是将軍。”
第二艘被吊起的木船緩緩懸停在戰船旁邊,下人們攥緊繩索,旁邊的小吏向侍衛示意。蕭明燦點點頭,幾個侍衛想要拉走檀妄生,那架勢看起來就像在拉扯一條随時會咬人的惡狗。檀妄生隻是靜靜地看着蕭明燦,他那與生俱來、和做事行徑截然相反的親和目光,讓他看起來就好像正在和愛人上演一場生死離别。
而正是他這随意的态度,讓周圍的人更加毛骨悚然。
“因為我不重要嗎?”他突然固執地問。
“怎麼會呢。”蕭明燦心平氣和地說,“我早就同将軍說過,我等前來這裡的目的就是為了将軍。将軍的一言一行都對我都十分重要。所以,接下來的路,就拜托将軍了。”
檀妄生看着她,接着笑了笑,還要說些什麼,但沈祈安先一步打斷了他,低聲對國師道:“國師大人,霧太大了,村子裡看不太清,不過灘邊和枯樹叢那裡沒有任何人影走動,也沒有那種鬼東西經過……看來,它們似乎隻有在覓食時才會出沒,前不久它們剛襲擊了這兩艘船,想來短時間内應該不會再出來了。”
蕭明燦看着被押上船的檀妄生,想了想,說:“……前兩日檀妄生剛帶人去清剿一部分怪物巢穴,導緻那群怪物死傷慘重。雖然昨夜讓它們登上了船,但從屍體的數量來看,它們應該沒能帶走幾個同化後的怪物。不止是覓食,它們也會因為‘繁衍’而出來狩獵。”
她說着,看了眼面向荒島的那一排火炮,道:“穩妥起見,等我們登島後,麻煩将軍立刻核實船上的死傷人數和失蹤之人,如果遇到除我們之外的任何人靠近,無論是檀妄生的部下還是失蹤的人……”
沈祈安明白她的意思,“國師放心,我不會再讓他們靠近這裡半步。”
他轉身招來副手,立刻将事情仔細吩咐下去。甲闆上的人也繼續做着手中事,那隻墜地的信鴿早已被人收拾走了,隻留下了幾道血點。蕭明燦在寒風中稍稍仰頭,看了眼蒼灰色的天,血腥味被吹散了些,那種若有似無卻始終揮之不去的味道讓她想起了三年前的刑獄。當她最後一次走出那裡時,也是個陰雨天。那時她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檀妄生。
至少,不是以現在這種形式見到他。
“國師應該也很頭疼吧?”
檀妄生坐在蕭明燦對面,道:“雖然國師盡力在讓船上的人相信你一定能有解決辦法,但國師心裡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方法雖然聽起來可靠,實行起來卻難于登天……你知道了周衛做事的缜密,自然也清楚島上那幫人絕非輕易糊弄的善茬,事實上——”
他突然低咳起來。周圍侍衛把刀放在了腿上,戰船上架起的幾支弓弩也瞄着他的腦袋。他誰也沒去看,隻是用手背慢慢擦掉嘴角的血。他半邊身子已經麻木了,但卻仍然笑着說:“事實上,國師甚至連那幾本手劄到底在不在島中心都不确定。”
其中一個侍衛目光遊移,瞟了眼越來越龐大的島嶼。
蕭明燦并沒有否認這些。事實也的确如此,她可以控制住檀妄生,甚至隻需動動手指,就能讓侍衛立刻了結那些随從的性命。但檀妄生和他的部下是這島上唯一知道手劄在哪的人。而她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檀妄生并沒有毀掉那幾本手劄。
這多虧了村民滿篇滿頁的混亂字迹。就算檀妄生記憶超群,也不可能一字不落地背下那些斷續難辨的鬼畫符,而真正重要的關鍵往往藏在最不起眼的邊角裡。因為怪物的行動方式大多按照生前的習慣或學習到的行為,這意味着那本曾用來記錄村民走向死亡過程的手劄,對于檀妄生來說就像是學堂裡的課本。他用那手劄對照着怪物制造出的每一場禍亂,然後從書中拼湊出有用的細節和線索。
這也從某種意義上證明了手劄的重要,那東西就像是埋在荒島的寶藏,而檀妄生就相當于珍貴的藏寶圖。殺了他們很簡單,但這之後呢?他們總不能把島翻個底朝天去找。這是一種棘手的僵持。
蕭明燦覺得,這就像是迎面走在獨木橋上,退一步很有可能會被對方擠下深淵,前進一步又無異于玉石俱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