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明燦聽不清周圍的喊叫聲,一切都顯得沉重而緩慢,就好像那層霧其實是某種能凝固外界一切的屏障。侍衛把随從壓在地上,不給他們任何反抗的機會。蕭明燦轉過頭,又有幾發炮彈砸進海中,濺起泛白的浪,如同大魚躍出水面,這讓她想起了曾間接導緻金海村走向覆滅的海豚魚。
木船在浪裡劇烈搖動。
蕭明燦看不到前面那艘船的情況,不确定這些紛雜的喊聲裡有沒有其他人受傷後的慘叫。侍衛們的人影擋住了一切,緊接着,又一炮彈落在他們附近,天旋地轉,海浪險些掀翻了船。
“保護國師——”
蕭明燦緊抓着木船的邊角才勉強穩住身形。言生始終護在她身前。油燈的光線劇烈抖動。她在那微光裡看向檀妄生,兩人面對着面,瞳孔皆被火光映亮。橫在中間的刀劍和手臂像是牢籠的鐵欄。
蕭明燦忽然想起了那個夜晚。不是刑獄,而是為了擺脫怪物而不得不躲進山洞的那個夜晚。無數畫面像碎片一樣從眼前閃過,外面的大雨,被雨聲模糊的尖嘯,映在對方眼底的火光,還有她手中沾着血的船體碎片。
檀妄生是怎麼得到那些火炮的?
皇上的确曾允許檀妄生帶着那些鐵器和火藥上島,一方面是為了讓檀妄生這顆不穩定的棋子能幫着她多調查一些有用的事,而不是因為沒有更好的武器死于一場荒唐的意外。另一方面,皇上想着以後在不得已除掉檀妄生時,能在島上找到他制作火铳時畫下的構造圖,從中研究出火铳秘術。
但即便如此,制造那些武器的也隻是些中下等的銅鐵,數量也極為有限,根本不足以讓他們打造出如此威力的火炮。
……所以,他們是從先前的船隊那裡拿來的。
遠處炸起一道蒼白的浪柱。
蕭明燦腦中又閃現起那個片段:從懸崖上一頭紮進冰冷的海水裡,在水中胡亂抓握時那木塊帶着棱角的刺感,背對着營火時木塊上暗沉的血迹。而與此同時,身後的兩艘戰船開始反擊,炮彈砸上灘邊的重響被旁邊的喊叫聲蓋過。侍衛們用膝蓋壓着随從的後背,對着那人狂吼着什麼,接着按住他的一條手臂,舉起刀。
檀妄生是怎麼做到的?
木船劇烈颠簸,另外兩人慌忙地拿起船槳,試圖避開那些炮彈。蕭明燦凝視着檀妄生。海水大雨似的往船上落,撲滅了那點微弱的光。
他究竟是怎麼做到的?
是因為那場“雨夜屠殺”嗎?
待島中心的人因為恐慌而跑出去後,檀妄生暗中派人跟在了那些侍衛和官員後面,假意去尋人救人,實則是追殺那些僥幸躲過怪物的幸存者。然後趁押送隊伍傷亡慘重無力抵抗,占領那艘船,帶走了所有能用的物資?把這座島打造成“堅固”的城池?
還是說,檀妄生在最開始就利用了怪物的情報來降低那群人的警惕,進而以對付怪物為由,說服他們把火炮暫且運到了島上?
木船又晃動了一下。戰船射出的鐵彈從幾人頭頂飛掠而過,砸在了灘邊的礁石上。蕭明燦把住木船邊角,這艘船在炮火裡像是弱不禁風的草葉,随着巨浪來回颠簸。蕭明燦在船調頭時看到了前面在海裡掙紮遊動的身影,以及眼前已經落至半空的刀,那刀鋒直逼随從的胳膊。
“——十門。”
蕭明燦一把按住了侍衛,看着檀妄生,在混亂裡冷靜道:“先前兩批押送隊伍總共配備了十門火炮,每門火炮都裝配了不到十五發石彈。就算你在搬運中途沒有損毀,或是先前隊伍從未啟用過。你所剩的彈藥也遠不及後面那兩艘船,更别提射程範圍。将軍覺得,你能在這種天色下光靠那種東西擊沉他們嗎?”
“……人總要有些夢想。”檀妄生沒有笑,而是慢慢地說:“萬一實現了呢?”
蕭明燦無暇去看戰船的情況。那些炮彈随時都有可能砸中這裡,現在這艘載着十人的木船無異于海上的活靶子,而此時此刻那海浪就像無牙的巨口一樣吞吐着船體。蕭明燦在颠簸裡緊攥着侍衛的手腕,那把刀仍懸停在半空,橫在了她和檀妄生之間,下方則是随從被強按着伸出的一條胳膊。
蕭明燦看着檀妄生,“炮彈無眼。将軍覺得自己能活着遊上島嗎?”
海水已經澆透了所有人,船上的水都是血的顔色。
“現在還有機會。”蕭明燦盡力讓聲音保持穩定,“這船一旦出事,到時無論将軍要做什麼,都沒有任何意義了。将軍知道昨夜那場襲擊之後,今日也許很難活着下船,所以才會和那些人約定好‘期限’,以防我們殺了你之後再殺上島。但将軍應該沒料到還有眼下這一情況吧?你看,你還活着,你的部下們也都還活着——”
檀妄生說:“隻是暫時的。”
蕭明燦說:“就像将軍沒有預料到此刻一樣,島上的人也想不到将軍和他們的同伴能活着回來,但這并非是不可能的事,因為誰都無法操控那群怪物,它們是這場‘船上狩獵’計劃裡唯一不可控的變數。所以,就……”
海霧沉浮,寒風裹着水點往身上砸,那些火炮發出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滾滾悶雷。
“就像我們之前說的那樣,”蕭明燦沒有中斷和檀妄生的目光接觸,話卻是對周圍那幾個随從說的,“我們仍可以靠岸,我說過的約定也依然奏效。我們隻是因為躲在船艙的怪物而耽擱了些時間,你們在島上三年,自然清楚和那些怪物打交道的确很棘手,所以,這隻是一場誤會。雖然引人懷疑,但未必不可能……畢竟,将軍并沒有出事,隻是受了傷——”
“國師這是在試探我嗎?”檀妄生笑了起來,道:“你想看看我們到底有沒有另外的計劃,然後再想對策。畢竟你完全沒想到,我竟然能做到這一步,誰知道如果你們冒然登島,又會發生什麼難以預料的狀況呢。”
蕭明燦沒有回答。檀妄生稍稍傾身,這個動作對他來說已經極為吃力,甚至就在他有所動作的瞬間,那刀鋒就橫在了他身前。他臉上依舊帶着那種感興趣似的笑意,沾水後卷起的黑發搭在肩前,擋住了他糊滿血污的側頸,這讓蕭明燦想到了雨夜裡的那個山洞,而他和那時一樣,總是帶着一種和當下情勢完全違和的從容。
是從容嗎?蕭明燦幾乎不想去承認,那其實是一種掌控局勢的志在必得。他感到勝券在握嗎?他還有什麼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