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抗?”李意真說。
蕭明燦緩緩點了點頭,“檀妄生手上有我們想要的東西,這對我們來說是無法化解的牽制。隻要我們沒得到那些有用的真相和火铳,就暫時動不了他。”
風吹得窗邊幾盞燭火搖搖晃晃,宮女們沒有關窗,而是換了一盞新燭擺在遠處。那位容貌俊俏的男子稍稍側首,瞧了眼窗外的雨幕,幾個候命的小太監提燈站在檐下,光線微弱地照着五六道跪在雨中的身影。
蕭明燦繼續說,“就如臣剛剛所言,這對他來說就相當于為他搭建了一座極其有利的狩獵場,他可以在裡面盡情捕獵,或是耍弄獵物,甚至是拖延我們的時間,達到自己的目的。而他隻需要遵守一條規則。”
男子研墨的動作稍一停頓,似是思考,随後說:“别把我們想要的那個底牌交出去?”
“殿下說得沒錯。”蕭明燦看着那摞關于檀妄生的文卷,說:“無論是那些曾被他戲耍過的人,還是吃過苦頭的監軍,檀妄生的耍人手段其實自始至終都沒有變。他喜歡根據對方來決定自己扮演的角色,一個自大又目中無人的瘋子,空有一身蠻力卻腦袋空空的花瓶,甚至是眼看着就要落入險境卻不自知的傻子,樣式千變萬化,但目的都隻有一個。”
雨越下越大,幾個太監小跑着經過窗外,為那幾個跪在地上的大臣舉傘。
“站在他們自以為會一敗塗地的位置上,然後親眼目睹他們墜入深淵。”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呢?
前所未有的平靜?愉悅?又或是能清楚感受到心髒怦怦直跳的亢奮?無論是哪一種,都一定遠比飲酒和情愛更強烈,更令人着迷。而也許連檀妄生自己都沒意識到,但事實就是如此,他癡迷于這種掌控全局的感覺。
“但同時,這種占據上風的感覺也會讓他無意識地忽略一些事。”
蕭明燦說:“他認為隻要我們不觸及到那些能掌握他們生死的真相,就能拖延我們的時間,讓我們不得不因為西邊的戰事而做出讓步。當然,他知道我們并沒有那麼好對付,如果我們在他身上遲遲看不到進展,就會在他摧毀我們之前,先一步讓他和那些真相一起葬身孤島。所以,”
她輕輕放下手裡的文卷,那一頁剛好停留在其他幸存士兵對檀妄生親手斬殺副将的供述上。
“他會給我們一些微不足道的甜頭,就像吊在我們頭頂的胡蘿蔔。如果因為他手握重要之物就一味地退讓妥協,或因為他們比我們了解得更多就束手束腳對他們和和氣氣,隻會被他們牽着鼻子走。而隻有适當的壓力,才能逼他們一點點把東西吐出來。”
淅瀝瀝的雨聲填滿了空曠的殿内。紗簾微微拂動,入秋後的風總帶着一絲涼氣,李意真撐着額角,瞟了眼窗外那幾個跪在雨中的人。
這些都是想要她下令除掉檀妄生的朝臣,他們當中有堅持認為她如此放任檀妄生無異于養虎為患的老臣,也有借着西邊戰事頻生來打壓她的太傅一黨。
太傅。
她看了眼白日太傅遞來的折子。
與這一堆堆苦口婆心的勸谏和外面那些用自己性命來逼她改主意的人相比,太傅在對檀妄生一事的态度上簡直稱得上是溫和。他在那折子上隻說了檀妄生做事無常,三年前的那場營嘯也未必和西邊戰事頻頻失利有關,勸她不要把期望都押在檀妄生一人身上。僅此而已。
當然僅此而已。
因為太傅知道她不會短時間内對檀妄生做些什麼,同時也不會立刻從檀妄生那裡得到解決外患的方法。他想利用這種僵持來讓那些保持中立的朝臣開始動搖。畢竟朝中暗流湧動,如果西邊再這麼敗下去,她這個龍椅也坐不了太久。
雖然李意真不是那種會被輕易左右的人,但她也不得不承認,三年前那個利用檀妄生來鏟除阻礙的決定,的确讓如今的她有些騎虎難下。
外面逐漸浮起一層雨霧,殿内燈火搖曳。李意真面上沒有太多表情,片刻後看了眼旁邊的男子。男子略一點頭,起身走向殿門,門邊候着的侍從恭敬地舉起傘,跟在身後。
“……國師想要在他的戰場上打造自己的規則。”
李意真指尖輕點着桌面,而後說:“這是個好方法。但就如國師剛剛所說,他突然臨陣反悔,要麼是和太傅做了交易,要麼是知道自己拿到了好籌碼,想要趁亂撈到些好處。無論是哪一種,都意味着他手握的真相成了他保命的關鍵。”
她看着桌上的折子,燭火映着她眼角的細紋,英挺而威嚴的眉眼,以及耳後那不太明顯的燒傷疤痕。當她擡起手時,食指因拉弓而留下的厚繭遠比那枚象征着帝王身份的扳指更引人注目,更讓人心下震懾。
“他就算告訴些我們想要的情報,也隻是些‘蘿蔔’的邊角料,不足以讓我們扭轉困局。而每一次國師與他們周旋反抗,都會耗費不少時間。”她看向蕭明燦,随即目光又慢慢轉向窗外,“況且,島上那群人也在等待着除掉你們的機會,國師也很危險。”
蕭明燦跟着側頭。身穿華服的男子站在幾位大臣面前,大雨掩蓋了交談的聲音。一個大臣還沒等站起身,雙腿一麻,在摔在地上之前,被男子一把扶住了。
宮女們為兩人換掉涼茶,重新添了一盞。蕭明燦微微後仰,靠在椅背上,看着那幾位大臣激烈地比劃着什麼,而男子隻是站在傘下,時不時勸慰般拍拍大臣的胳膊。緊接着,一道閃電刺破雨幕,照亮了幾人煞白的面孔。
蕭明燦沉吟着說:“……一個人在倒下前,能經曆幾次打擊呢?”
四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