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夏至,嫔妃們照例随着禦駕去圓明園消暑。隻是今年的暑熱來得格外猛烈,不到七月就已經是流金爍石,白日裡根本走不出去。懿貴妃早起便覺得酷熱難耐,一碗粥喝下去,連頭發絲都在冒汗,心裡正煩悶着,乳母抱着大阿哥進來給主子請安。懿貴妃才露出一絲笑容,抱過兒子親了親,問乳母道:“昨兒阿哥睡得香?”
乳母滿面笑容“阿哥主子昨兒睡得香,一點也不鬧人,早上起來剛吃過奶。精神頭好着呢。”
懿貴妃抱着他,掂了掂,笑道:“仿佛又重了些。”
乳母道:“咱們阿哥睡得好進得香,個子蹭蹭長,貴妃娘娘自然覺得重了。”
懿貴妃欣慰點頭“這便好。”她讓旁邊的香纭接過大阿哥抱着,又端正了神色,道:“你是個周到的人,所以皇後娘娘才挑了你來伺候阿哥。你可不能辜負皇後娘娘和本宮對你的期望。對着阿哥,一定要更上心才是。”
乳母誠惶誠恐地磕頭,道:“奴才明白,一定盡心竭力侍奉阿哥。”
懿貴妃微微一笑,道:“下去罷,若是肯用心,好處自然少不了你的。”
乳母又磕了兩個頭,這才屈着背慢慢地退下去。懿貴妃則坐在搖籃旁邊逗大阿哥玩了一會兒,見兒子一開始還興高采烈地揮舞着短短的胳膊,嘴巴吐着泡泡。後來便一雙眼睛半眯不眯地躺着,一副要睡着的樣子。便站起身來,吩咐乳母進來,道:“阿哥要午睡了,抱下去吧。”
伺候大阿哥的奴才們一出去,水綠南薰殿裡一下子冷清了許多。香纭端了茶水進來,見懿貴妃坐在炕上獨自沉思,便上前安慰道:“主子也别思慮太重,終歸是傷了自己的身子。”
懿貴妃默然許久,才歎氣道:“這也是命裡注定的緣分,葉赫那拉的女兒裡竟然也出了一個情種,我真是萬萬想不到。”
香纭為難道:“主子的想法原是接二格格來宮裡住着,好叫幾個熱心腸的太妃太嫔看看,若是有好的子弟,便幫着說說媒,也定一門好親事。可誰能想到二小姐偏偏在給太妃請安的時候看上了醇郡王呢….”
懿貴妃面色陰沉,道:“昨日她哭哭啼啼地來跟我說,她愛慕醇郡王,并且非此君不嫁。你曉得我多惱恨?我隻問她,這醇郡王可開口說要娶你做福晉?她搖頭說不曾,但是她卻堅持說哪怕是做一個卑微的,沒名份的侍妾,也要和醇王在一起。薩滿在上,我怎麼會有這樣不肯惜福的妹妹?”她說到最後兩句,眼睫毛都濕潤了,不得不取了手帕來揩眼睛。
香纭道:“二小姐也不太不穩重了,她本來是文官清流的女兒家,姐姐還是當朝的貴妃,大阿哥的生母,就算嫁不了公子王孫,找一個上三旗的侍衛做妻子也是富貴一生了。醇王也沒開口,她就嚷嚷着要去做妾,這要傳出去,别人可會怎麼看待您?怎麼看大阿哥?”
懿貴妃疲憊地合上眼睛,用手揉着太陽穴,道:“也怪我們沒有一個尊貴的出身,若是有皇後那樣的母家,那嫁給醇王也沒有什麼不可。但阿瑪隻是個七品文官,葉赫那拉家自祖父過世後也早已敗落,我若不是例行選秀,怎麼可能遇到聖上,又封為貴妃?上回我陪着笑臉去找琳貴太妃說媒,她也不舍得讓自己金尊玉貴的兒子迎娶婉貞,連側福晉之位都不肯給予。隻含糊道:‘先帝在時,已經給七爺定好福晉和側福晉了,貴妃請回罷。’一下子就給我頂回去了。”
香纭也不自覺含了眼淚,道:“主子為了二小姐也算抛卻臉面了,可是她卻不領的情,隻以為您是棒打鴛鴦,不讓她與七爺在一處。”
懿貴妃将眼淚揩幹淨了,讓香纭去重新絞了毛巾。水是才打來的,還冒着氤氲的熱氣,柔軟地拂上她的面頰,好像将人的五官七竅都打開了一般。她想起昨天下午恭親王在涼亭與她說的話“其實讓婉貞嫁給老七,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哪裡是什麼好事,我雖然封貴妃了,但是我也有自知之明,金尊玉貴的公子王孫,哪裡看的上破落戶的女兒。”懿貴妃帶着嘲諷的調子說。
恭親王微笑道:“琳貴太妃雖然不願意,但是她也隻是一個身居後宮的婦人,隻要聖旨一下,她何嘗敢反駁呢?”
仿佛一瞬間茅塞頓開,她轉頭看向恭親王,含着幾分訝然道:“你是說,讓我找皇上?”
“不錯。”恭親王悠然道:“琳貴太妃看不上婉貞,不代表皇上看不上她。若是皇上知道琳貴太妃下了自己貴妃娘娘的臉面,怕也是要惱的。”
懿貴妃沒有接話,她望着泛起碧波的湖水,心中思緒萬千。自然了,若是婉貞成為醇王的福晉,是憑白給勢單力薄的葉赫那拉家族在朝堂上多了一份依靠。隻是,皇帝會願意嗎?
自她封了貴妃,從入宮以來就優渥的聖眷便慢慢開始衰退。她在一日一日顧影自憐中也明白過來,比起剛剛入宮的那些如花骨朵一般的秀女,自己已經老了。生育過的面頰帶着斑點,曾經纖細的腰身變得豐腴。皇帝看她的目光從火熱變得溫情,他仍然會經常到她的寝殿來,隻是大多數時候都來看看兒子,少有以前那種你侬我侬的情形了。随着年老色衰,失寵已經在所難免了。她聽消息靈通的安德海說,皇帝有許多寵幸過的宮女,或者江南送來的貢女,都養在圓明園裡。皇帝在這些人中挑了四個最風流美貌的女子,分别賜号“海棠春,武陵春,杏花春,牡丹春。”每每空暇,便與他們玩樂。“四春”雖然沒有名分,但是圓明園中的宮女太監因着她們得皇帝盛寵,都如同侍奉嫔妃主子一般侍奉她們。
越來越稀薄的寵愛讓她愈發失去了請求皇帝的底氣,她正打算轉身離開的時候,聽見身後的恭親王輕笑一聲“恕在下多嘴,貴妃娘娘,君心一向是最難揣測的東西,在皇上下旨之前,還是不要低估自己在他心中的位置。”
她細細回憶着恭親王話裡的意思,心裡已經做好了決斷,便站起來,道:“等快到晚膳時分,幫我梳個精巧些的發式,我要去九州清晏見皇上。”
“主子是為了二小姐的事情要去求見萬歲爺嗎?”香纭窺着懿貴妃的臉色,小心翼翼地道。
懿貴妃不答,反而伸出玉指輕點着鏡中自己的容顔,這張風流俏媚的臉曾經那樣吸引着君王的目光,如今還能換得他幾分柔情呢?她不知道,但是她想博一博,畢竟這輩子,她一直在豪賭。
香纭為她梳了一個的兩把頭,不飾珠翠,隻斜簪了一枚小小的镂花銀钗。還換了一身玉蘭色的雙繡錦緞旗袍,配着雪青色的斜襟比甲,淡雅的顔色倒襯着她清新婉媚,很有剛入宮時的風韻了。
水綠南薰殿離九州清晏不遠,懿貴妃便沒有傳攆,自己帶着香纭和安德海走了過去。此時已經是傍晚時分,夕陽西下,福海上波光粼粼的,一縷一縷地帶着金色的光澤。她不由得停住了腳步,神思一個恍惚,又想起來了她剛得寵時皇帝帶她在福海泛舟的時光。
那時候還沒有大阿哥,她也隻是一個小小的貴人。可是皇帝那麼喜愛她,甚至來圓明園消暑也隻帶了她和皇後兩個人。白日裡賭書潑茶,夜裡耳鬓厮磨,真是神仙眷侶一般的日子。她不得不承認,自從大阿哥出生了,她花在皇帝身上的心思已經越來越少了,而這是否也是皇帝對她日漸冷淡的原因呢?
“主子,湖上風大。”細心的安德海在身後提醒。她回過神來,見天色漸暗,便道:“我們走罷。”
一路走到九州清晏,侍候皇帝的太監韓來玉早早聽到通傳,已經侯在殿外了。見到懿貴妃主仆走來,連忙堆滿了笑容迎上去“奴才請貴妃娘娘安,貴妃娘娘萬福金安。”
懿貴妃略帶矜持地點一點頭,如今她是後宮僅次于皇後的二号主子,早不用賣一個大太監的面子。于是就着韓來玉的手站定了,淡淡道:“萬歲爺在裡面嗎?可得空?”
韓來玉陪着笑道:“在呢,剛剛肅大人還在與皇上議事,這會子才走。奴才給娘娘打着燈照亮,娘娘快進去吧。”
懿貴妃于是留了香纭和安德海在外面,自己由韓來玉帶着往内殿走。走出幾步,就聽韓來玉壓低聲音道:“貴妃主子,奴才多嘴說一句,江南那邊戰況不好,似乎是….江南大營被長毛攻破了。今天皇上才喝了藥,聽到戰報,又開始咳嗽了,氣性也大得很….”
“江南大營被攻破了?”懿貴妃聽得心裡一驚,要知道太平天國打進南京後,将領向榮在孝陵衛駐紮屏蔽蘇杭财賦區成為江南大營,而琦善則領兵一萬人在揚州城外駐紮,号稱江北大營。這也是皇帝手下最後兩支直接聽命于皇帝本人的野戰部隊,若是江南大營被長毛擊破,那還能與太平軍作戰的,隻有各地組織的義勇或者團練了….
她一時間心頭大亂,渾渾噩噩間韓來玉已經為她挑起簾子,小聲朝裡通報“萬歲爺,懿貴妃來了。”
屋内的光線很暗,空氣中還帶一股淡淡的清香,卻不似皇帝常用的龍涎香的味道。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皇帝的聲音“請貴妃進來。”
她穩了穩心神,蓮步姗姗,款款入内“萬歲爺….”她細聲細語地道:“奴才請萬歲安。”
皇帝本來伏案在工作,聽到她的聲音,頭微微擡了一下“貴妃來了,賜座。”
懿貴妃聽着皇帝略顯冷淡的語氣,心中一酸,卻不敢流露出委屈,隻規規矩矩往下首坐了,韓來玉親自奉來了茶。便聽到皇帝開口“貴妃怎麼今日有空過來?”
許是覺得剛剛受了冷遇,懿貴妃不假思索地道:“臣妾怎麼敢常常來呢?這□□才剛進了一批秀女,嫩得和花骨朵似得,萬歲爺又有四春娘娘陪伴,莺莺燕燕的也太熱鬧了些,臣妾人老珠黃,怎麼能和年輕的妹妹們一起湊趣呢?”
室内的空氣陡然凝固了起來,懿貴妃說完,已經被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她結結巴巴地道:“奴才…奴才失言了….”
皇帝的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隻是默默注視着她。正當她打算跪下請罪時,卻聽到皇帝輕笑一聲,道:“都已經是貴妃了,還這般小氣。”
繃緊的弦陡然一松,血色又回到了殿裡每個人的臉上。懿貴妃站了起來,帶着幾分嗔怪道:“妾都已經是大阿哥的額娘了,皇上卻還是這般說妾,真真叫人無地自容。”
皇帝瞧着她笑,道:“你也知道羞愧兩個字怎麼寫了?那時候你妹妹進宮來,朕和小姨多說兩句,你就氣得跑到花園裡去,飯都不吃了,害得朕好找。”
提起婉貞,她心中微涼,面上卻不顯,隻拿嬌地擡起下巴,道:“皇上的意思妾明白了,無非是諷刺妾沒有後妃之德。”
皇帝簡短地評價道:“醋妒。”
她佯怒,道:“妾是女子,多少要點臉面,陛下這樣說妾,妾往後還怎麼出得門?幹幹脆脆回去也就是了。”
皇帝笑出了聲,于是擱下筆,坐在椅子上和她招手“貴妃娘娘可别氣了,過來坐罷。”
她這才笑吟吟地走上前,路過案幾的時候匆匆掃了一眼,隻見筆墨擺放淩亂,折子左一本右一本地扔在炕上,便了然皇帝剛剛肯定發了大火,怪不得剛才說話不冷不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