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注意到她的視線，便解釋道：“戰報傳來的時候，朕氣得急火攻心，忍不住發作了一通….”他望着懿貴妃關切的神色，語氣中不由含了幾分軟弱“蘭兒…江南大營被長毛攻破了，如今天下，唯有曾格林沁的一支科爾沁部的野戰騎兵聽命于朕了….”

“皇上…”懿貴妃上前，摟住皇帝的半邊肩膀安慰道：“長毛自從北伐失敗後，便不敢北上，隻能苟安于南京。如今猛烈出擊，也是為了消除肘腋之患。然而賊子攻城之易，守城之難。皇上可重整旗鼓，假以時日便可重新建起江南大營。”

皇帝微微歎氣，道：“重整旗鼓，談何容易？朕如今能相信的，也不過曾國藩的湘軍罷了。隻可惜這樣骁勇的軍隊，也不在朕的指揮之下。”他頓了頓，道：“例如上回朕讓他領軍去救湖北，他硬是不抗旨不尊，一連幾封折子，都在談湘勇未嘗訓練好，不宜參戰。”

這言語間頗有疑心之意，懿貴妃聽得心都提了起來，強笑着道：“皇上，湘軍是曾侍郎組織家鄉子弟而成的，他愛惜子弟，也是有情可原的嘛。”

“哦？”皇帝的語調陡然冷了下去“貴妃似乎很賞識曾國藩，頻頻為他說話。”

“陛下”懿貴妃惶恐地跪下“妾沒有啊…妾隻是一時口快，沒有為曾侍郎說話的意思啊。”

皇帝卻伸手把她扶起來，為她擦去鬓角流下的冷汗，換了溫和的口氣道：“朕還沒說什麼，何以讓你吓成這樣？是不是有段時間不來九州清晏，和朕生分了？”

“皇上….”委屈和驚吓湧上心頭，懿貴妃不由得抽泣起來“皇上是懷疑妾對皇上，對大清的忠心嗎？但凡妾有半分不忠不臣的念想，妾便即刻辭去貴妃之位，發落去冷宮長住。”

“胡思亂想。”皇帝摟了她過來，哄道：“朕何嘗要發落了你？朕又哪裡舍得了？”

懿貴妃慢慢止住了抽泣，道：“妾從前在皇上的教誨下看過折子，曾侍郎這個人不懂變通，不甚圓滑，說話真真是一根筋。連皇上也說過，他雖然言語上冒犯了陛下，但是看在他忠心為國的份上，也可既往不咎了….”

皇帝聽了，也頗感慨，道：“曾國藩的忠心，朕是看得見的。既然南京已經這種局勢了，便放手讓曾國藩對付太平軍罷。這半壁江山，與其給了長毛，不如給曾國藩了。”

皇帝的話語頗有蕭索灰敗之意，懿貴妃還欲再說什麼。卻聽到一個如黃鹂一般清悅動人的聲音響起“奴家見過萬歲，萬歲吉祥。”

懿貴妃轉眸，就看到一個穿着湖水綠衫子的女子從門外走來。她雲鬓如霧，香腮似雪，一雙桃花眼嬌媚若秋水長天，令人沉醉。再看她舉止談吐十分自然，顯然是這九州清晏的常客了。懿貴妃憑着女人的直覺，敏銳地覺察到：這一定不是新選入宮的秀女，估計是皇帝金屋藏嬌中的“四春”其中一位。

皇帝看到她卻眉頭皺起，冷冷道：“海棠春，誰讓你進來了？”

海棠春吓得連忙跪倒在地，蓮瓣一般的小臉上滿是淚痕“奴家是看萬歲心緒不佳，特地做了些胭脂酒端來的。”

胭脂酒？懿貴妃驚訝地看了皇帝一眼，記憶之中皇帝除了逢年過節偶爾喝點溫和的藥酒，幾乎是滴酒不沾的。怎麼現在還喝起這種煙花柳巷的東西來了？

皇帝聽到她那麼說，更加生氣了，他拍一下桌子，怒道：“朕與貴妃說話，何嘗輪到你來搭腔？出去，不經通傳不許入内。”

海棠春梨花帶雨地被太監們帶下去，皇帝猶自生氣“不懂規矩的奴婢，真是無法無天了。”

懿貴妃已經恢複了鎮定，她按奈着心中的酸楚，道：“這些女子出生民間，能見到陛下已經是他們此生大幸，若是得意忘形，也是該責罰的。”

皇帝挽過她的手，道：“自你生了大阿哥，倒一門心思撲在孩子身上，連朕這裡也不來了。朕是無聊了，才找她們消遣。”

懿貴妃窺着皇帝的神色，見他十分愉悅，這才嘗試着開口：“其實妾今日來，是有求于皇上的….”

“哦？什麼事情難倒了朕的蘭兒，說出來，朕幫你。”皇帝随口道。

懿貴妃伏在皇帝的肩上，姿态柔弱而可憐，像一隻被風雨打濕翅膀的蝴蝶。她依依道：“妾的妹妹是個不成器的，上回妾诏她入宮陪侍，本來是想讓她來漲漲見識。誰知道她在花園裡遇到了七爺，那到底是萬歲的兄弟，七爺天潢貴胄，談吐不凡。她一個女兒家一見傾心，說非此君不嫁….”她含了眼淚，動情地道：“妾自知一切所得都是皇上給予，吾妹平庸，如何嫁得七爺呢？連妾備着禮去見貴太妃都吃了閉門羹，别說是福晉了，連側福晉的位置也不要想了….”

皇帝聽着，笑容一點一點從臉上消失了，又恢複到之前不辨喜怒的樣子。他松開懿貴妃拉着的手，淡淡道：“所以你想要你妹妹嫁給老七？”

見皇帝收斂了笑意，懿貴妃的心裡也是七上八下的。她望着形容冷淡的帝王，揩了揩眼淚，道：“妾，本不想來煩擾萬歲，隻是小妹哭着鬧着要嫁，說如果不能賜婚，就甯可去王府做一個妾，也要和七爺在一起。”

皇帝注視着懿貴妃帶着淚水的秀靥，輕聲道：“你妹妹這樣癡心，朕倒不曾聽老七提起過她。”

懿貴妃咬了咬嘴唇，道：“小妹姿容簡陋，想來七爺沒有放在心上。”

皇帝笑了一下：“是嗎？那朕問你一句，到底是你想讓婉貞嫁給老七？還是婉貞自己想嫁給老七？”

仿佛一個驚雷在頭頂打響了，懿貴妃身子晃了晃，差點栽倒“皇上….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皇帝緊盯着她，道：“朕什麼意思？貴妃，朕還不到三十歲，你就急着給大阿哥和那拉家在朝堂上找輔助了嗎？”

“陛下！”懿貴妃大驚失色地跌落在地“妾沒有這個意思。”她激動之下淚水漣漣“婉貞愛慕七爺的心是真的，就如同妾愛慕陛下一樣。至純至真，一絲也做不得假。”

久久地沉默之後，皇帝伏下身，把懿貴妃抱了起來，又放在炕上，幫她整理着淩亂的鬓發。冰冷的淚水和皇帝溫熱的手掌相觸，懿貴妃受驚之下靠在皇帝身上失聲痛哭，沾濕了龍袍的衣襟。

皇帝撫摸着她得臉龐，歎息道：“蘭兒，别哭了，是朕錯了，今日朕氣不順，把你吓到了。”

懿貴妃仍然别過臉去，皇帝又繼續道：“其實你妹妹參加選秀的時候，本來是要記牌子的。但是朕想到自己和小姨說句話你都難過半天，若是納入後宮，那你豈不是要怄氣？所以特地吩咐了禮官撂牌子回歸本家去。”

“皇上…”懿貴妃轉過頭，有些吃驚地道：“萬歲是因為害怕臣妾吃醋，所以才不讓小妹入宮的嗎？”

皇帝笑了，刮着懿貴妃的臉，道：“你可是後宮有名的醋精，你一來九州清晏，朕都不敢讓别的女人進來，哪裡提讓你妹妹入宮侍奉呢？”

“那….七爺和小妹的事情……”懿貴妃怯怯地開口，道：“陛下準備怎麼辦？”

“其實這件事，老七跟朕提過。”皇帝道：“老七的意思是想娶婉貞做側福晉，隻是自家額娘不許，他也為此事發愁很久了。”

“那皇上允許婉貞去做側福晉嗎？”懿貴妃小心翼翼地問。

皇帝望着溫柔小意的貴妃，心中泛起一陣初戀般甜蜜“婉貞可是貴妃的妹妹，做個側福晉怕也辱沒了她。朕就下旨，讓老七風風光光地娶她做嫡福晉吧。”

“真的嗎？”懿貴妃驚喜道：“皇上你同意婉貞做七福晉了。”

皇帝故意嚴肅了一下，道：“愛妃開心糊塗了，都忘記禮節了。”

“是”懿貴妃脆生生應了一句“臣妾謝皇上恩典，皇上大恩，妾沒齒難忘….”

九州清晏外，韓來玉攔下了來求見皇帝的恭親王“這會不巧，貴妃娘娘剛進去了，在和皇上說話呢。六爺，您看？”

圓明園草木繁茂，晚風送來睡蓮的清香，還隐隐有笑聲從殿内傳來。恭親王微笑道：“那臣就不打擾陛下了，改日再來。”

恭親王主仆二人走出幾步遠，那哈哈珠子原是和他一起長大的，當下也不再忌諱，道：“看來貴妃得嘗所願了。不過主子怎麼能料到皇上會同意此事呢？”

恭親王迎着清風朗月，淡淡一笑，道：“帝王的心思，向來不可測。也許貴妃去求見，他會覺得貴妃别有用心，又或者覺得婉貞格格配不上老七。這些又誰能知道呢？不過說起來，總比貴妃去求琳貴太妃好多了。”

哈哈珠子道：“琳貴太妃也是頑固，葉赫那拉氏都出了一個貴妃，手中還有一位皇長子。她也還是看不上婉格格。”

恭親王帶着幾分狡黠，笑道：“旁的我不敢猜，但是四哥封婉貞格格做七福晉。說到底也是為着哄懿貴妃高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