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懿貴妃趕到永和宮的時候,玟貴人已經轉醒了,正由宮女顫顫巍巍地跪在腳踏上給她喂藥。而皇後坐在堂屋裡,下首是麗妃,婉嫔等份位較高的嫔妃,主子奴才雖然人多,卻不聞一絲響動。懿貴妃一進屋,衆人的眼睛齊刷刷地看了過來,她不敢多看,隻上前對皇後行禮:“見過皇後娘娘。”
皇後默默打量她半晌,才叫了起來“起來吧,你是生育過的人,也進去看一看苦命的玟貴人。”
她垂着頭應了個是,又轉頭抱過載淳,對皇後道:“主子娘娘,這孩子年紀太小,妾一起身,他便鬧開了,非要跟着過來。妾怕他又犯了驚厥,才帶着他過來…”
皇後一向疼愛載淳,又想到他白日裡受驚,更是擔憂,忙道:“可憐見的,快到皇額娘這裡來罷。”待摟了載淳抱在膝上,便用溫和些的調子對懿貴妃道:“你且去看看她,我在這兒陪着淳兒。”
懿貴妃聽着皇後的語氣,懸到嗓子眼的心又落回去一半,忙謝了恩,又讓香纭扶着她的手,往暖閣裡頭去。誰知剛繞過屏風,便聞到一股濃烈的血腥氣,她忍不住掩了掩口鼻。伏侍的宮女們打起紗帳子,映入眼簾的便是玟貴人一張蒼白如紙的面孔。她斜靠着迎枕半坐着,兩頰和下巴因為孕期腫脹得不成樣子。人雖然胖了不少,但是精神氣卻好像被抽幹了一樣,那雙曾經頗得帝王青睐的剪水雙瞳如今宛若一對幹涸得魚目,再也沒有一絲神采。宮女伏在她耳邊,輕聲道:“主子,貴妃娘娘來看您了…”
玟貴人的眼皮微微擡了一下,幹燥到起皮的嘴唇動了動“誰?”
宮女隻得再重複一遍,玟貴人卻搖了搖頭,夢遊似地道:“我不要見什麼娘娘,她們這些外八旗的貴女,根本看不起我這個包衣出身的奴才,哪怕我懷了皇子,要封嫔了,她們也覺得我不配….”她的面頰卻突然綻放出笑容,溫柔明媚得好像四月裡的暖陽“可是我不在意,我有孩子了,我的孩子,你是額娘的希望啊…巧慧,快去把孩子抱來,快,快去。”
“主兒,主兒。”宮女巧慧幾乎要落淚了,她跪在地上哀求地看着自己的女主人“主兒,二阿哥已經去了,主兒,求求您了,快醒醒吧。”
“不可能!”玟貴人凄厲地喊了起來:“我的二阿哥好好的,怎麼可能不在了?是不是有人把他搶走了,是皇後?還是懿貴妃?”
“主兒!”巧慧驚惶地上來捂住玟貴人的嘴“主兒,你不能胡說呀,貴妃娘娘在這兒呢。”
玟貴人偏一偏頭,好像才看到懿貴妃似的。她喉嚨裡“咯”地冷笑了一聲,好像一瞬間來了力氣,翻身下床沖了過來。懿貴妃根本來不及反應,已經被她一把扯住領巾,一股勒住脖子的窒息感撲面而來。懿貴妃掙得滿面通紅,周圍的奴才們也紛紛幫忙,好容易才逃脫她的桎梏,才剛緩過來兩口氣,就聽到她大放悲聲“兒啊,我的孩子,娘為你報仇…”
皇後,麗妃等聽到動靜也趕忙進來,麗妃安慰着懿貴妃,皇後則氣得臉色發青“玟貴人,你公然傷害貴妃,眼裡還有沒有宮規?還有沒有本宮這個皇後?”
玟貴人被宮女們攔着,無法靠近,隻能猛啐一口,冷笑道:“宮規?皇後?我的兒子死了,我現在隻想殺了這個女人,為我兒子報仇。一個死了兒子的女人,還怕些什麼?”
皇後怒道:“你生産的時候是在永和宮發動,由太醫診脈,産婆接生。二阿哥生下來沒有活成,卻要怪罪在遠在儲秀宮的懿貴妃母子身上嗎?”
玟貴人大笑三聲,眼中都泛起了淚花“皇後,我從前雖然看不慣其他嫔妃,但你是六宮之主,皇上都說您德行貴重,我也格外敬重你。沒想到你與懿貴妃沆瀣一氣,這麼明白的事情,也要袒護着她們母子。若不是昨日我在太液池旁邊被大阿哥推倒受驚,怎麼會突然早産?我苦命的兒子,你是礙着太子爺了呀…”
皇後聽到她說得不像樣子,正打算厲聲訓斥,卻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宮禁森嚴,誰在這裡撒潑?”
衆人回首,隻見皇帝不知道什麼時候進來了,穿着日常就寝的寶藍色暗花紗袍,發梢處顯得有些淩亂,顯然是剛躺下就收到消息匆匆趕來。而他身後還跟着一個有些面生的女孩子,梳着宮妃們常見的兩把頭,一身桂子綠的蝴蝶紋氅衣,見到皇後和嫔妃們,便怯生生地行禮“奴才佟佳氏,見過各位娘娘。”
原來這就是那位被皇帝特許接進宮的佟佳氏,據說她出身顯貴,昨夜侍寝之後已經被封為祺嫔了。懿貴妃默默打量着她,雖然說相貌平平,那身桂子綠的衣衫也襯得她膚色有幾分暗沉,但是那種年輕的鮮活勁兒和水靈靈的身段都不是她這個入宮近五載的貴妃可以比拟的。想到此處,她的心緒又無可避免的失落了下去。
皇帝目不斜視地走進來,玟貴人顯然也驚了一下,爾後很快反應過來,忙沖到皇帝身前跪下,連連磕頭道:“萬歲爺,您要為奴才做主啊。”
皇帝望着她狼狽的模樣,微微歎了一口氣,道:“玟貴人…你要節哀…”
懿貴妃的心好像突然被人捅了一下那麼疼,皇帝那略帶哀傷的面容,強作淡然安慰玟貴人的語言,包括那清瘦的背影,在她看來都是那麼脆弱而無助。他是一國之君,她們的主子,但也是未睜眼的二阿哥的父親。女人們抱頭痛哭的時候,他又何嘗不悲傷呢?
這是她侍奉皇帝那麼久,第一次感受到心靈相連的悲傷,她忍不住捂着臉嗚嗚哭起來。耳邊傳來皇帝有些焦急的聲音“來人給懿貴妃看看,是不是傷着哪裡了?”
“妾…妾有罪…”她哭得撕心裂肺,自己都不知道這是怎麼了。眼淚模糊了視線,她腿一軟就跪下了,額頭抵在冰冷的瓷磚上,幾乎擡不起頭“妾沒有管束好大阿哥,讓他驚擾了玟貴人的胎,妾該死!妾該死啊……”
“貴妃,皇上和本宮都沒有責怪你,你這是何苦?”皇後一邊勸慰道,一邊讓人扶了懿貴妃起來。而玟貴人卻好像拉住救命稻草一樣扯住皇帝的衣擺,含着眼淚道:“皇上,懿貴妃自己都承認了,她沒有管教好大阿哥,您快處罰她,還我們的二阿哥一個公道啊….”
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氣,耐着性子和她道:“玟貴人,你生産辛苦了,朕會晉你為嫔。你好好休息一段日子,等身子恢複了,還會有孩子的。”
“不!”玟嫔尖叫一聲,瘋魔了似地哭喊起來“我的二阿哥,我隻有他了….我隻想要這個孩子,皇上….皇上….”
皇帝的神色也有些變了,他冷冷地道:“怎麼?你對朕的處置不滿意?你要怎麼樣?非要罰懿貴妃進冷宮嗎?還是想要朕處罰自己的兒子?”
玟嫔慘笑一聲,道:“罰懿貴妃進冷宮?皇上就是把她降位都不舍得,更何況關進冷宮?再說阖宮上下都當成寶貝來疼的大阿哥,哪個敢動他一根手指頭?奴才如今才知道我們母子二人賤命一條,并不足為皇上憂心,再說什麼也都是無果。”
“徐氏魔怔了!”皇後聽到她口無遮攔,立刻喝道:“來人,好生看管住徐氏,她若是不能養好身子,便不可出永和宮半步。”
奴才們領命上前,推搡着把玟嫔給帶走了。皇後又寬慰起皇帝,道:“此女粗俗,萬歲不必理會。”
皇帝微微搖了搖頭,眼睫毛處滑過一絲淚痕,低聲道:“隻當朕的真心喂了狗罷,她既然失子,人又瘋癫了,還是保她玟嫔的名份,在永和宮養病罷。”他頓了頓,道:“至于蘭兒,就在儲秀宮為二阿哥寫經文祈福罷。”
自從封了貴妃後,皇帝已經甚少喚她“蘭兒”,懿貴妃也不在意,隻覺得都有了孩子,也不會像剛入宮的那般膩歪。如今皇帝一開口,雙方自己都愣住了,兩兩相看半晌,皇帝默然的柔光才從她身上挪開,輕聲道:“朕走了。”
宮妃們都跪安,祺嫔佟佳氏想跟着皇帝回禧燕堂,卻被皇帝制止了。臨走之前,皇後還問:“懿貴妃要抄經文祈福,那大阿哥…”
皇帝微一沉吟,道:“淳兒便送來朕這邊罷。”
皇後有些驚異,道:“可是萬歲日理萬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