毌丘儉有點奇怪地看着我:“清河王年幼,自然是跟随太後一同居住在宮裡。叔權兄為何有此一問?”
我打着哈哈敷衍過去。心裡其實是有些擔心,不知曹叡會不會放任這個礙眼的異母弟弟長大成人。換了是誰,都沒法容忍卧榻之旁立着這麼一枚眼中釘吧?盡管他現在還小。
“陛下的兄弟本就不多,又有幾個早逝的。若是清河王能夠平安長大,皇室也好多一支血脈。”我自嘲地笑笑,“不過這種事,實在不是臣子應該議論的。仲恭就當我沒有說過吧。什麼時候陛下誕下皇子,才是我等應該慶賀之事。”
毌丘儉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恍然大悟道:“說的沒錯。這麼說來,陛下與前太子妃之間沒有一兒半女,現在與皇後伉俪情深,竟然也……”
說到這裡驟然驚覺,立刻停了下來,一臉忐忑地注視着我。我垂下眼睑,避開了他的眼神,内心一陣苦澀。伉俪情深。伉俪情深。他和毛皇後,終究是情投意合,過着十分幸福的生活吧……
“夏侯……中郎将……”毌丘儉的聲音有幾分艱難,小心翼翼地說,“您……别在意,我就是那麼随口一說……”
我搖了搖頭,輕聲道:“陛下與皇後琴瑟和諧,是好事。但願陛下……早日誕下皇子,便是臣下最大的心願了。”
營帳内一時間寂靜如死。毌丘儉屏住氣息不敢說話,我無心言語。沉默持續了一陣,他才想起幫我倒酒,試圖緩和氣氛。他倒一杯,我喝一杯。一連喝了五六杯,他終于不倒了。
“酒沒了。”他低聲說。
我笑了,滿心的苦澀,一仰頭喝下最後一杯。“啪”地一聲将酒杯拍在案桌上,仿佛心也跟着碎裂。毌丘儉張了張嘴,想開口又不知道該說什麼的樣子。我拍拍他的肩。
“讓你見笑了。回去别跟陛下說這些掃興的事。當然陛下也不一定會問……”
“陛下當然會問!”他打斷了我。我擡起微醺的眼睛,不解地看着他。他再次強調:“陛下當然會問!陛下對将軍的事,這……一年來,嘴上即便不說,也是放在心上的。”
“呵,你不用安慰我了……”
“毌丘儉不是将軍的部下,自然不會說好聽的話來安慰将軍。險些忘了,陛下還有東西命我帶給将軍。”
說着,他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小的布包,很小一個,雙手遞到我面前。
“這是下官離京之前,陛下親手交給下官,千叮萬囑,務必要‘單獨’面交夏侯中郎将。下官一直貼身帶在身上,現在交到将軍手上了!”
“這是……陛下給我的?”
我的聲音有些抖,手也抖。一個小小的布包,看起來不像是一封信,也不像是能裝什麼東西的樣子,我實在想不出裡面包着的會是什麼。
“将軍收下來,毌丘儉的任務便達成了。”他恭敬地跪坐在地上,一動不動。我顫抖着手,從他堅定的手中接過了那個令人不解的包裹。
打開,外面一層是上好的錦緞,裡面還有一層白色的絹布。再次打開之後,出現在眼前的赫然是一束大約三寸長的頭發。毌丘儉和我同時發出了“啊”的一聲驚呼。我們都知道,那不可能是别人的頭發,隻可能是曹叡自己的。
我的手抖得像抽風一樣,顫抖着撫摸上烏黑的發絲。觸感柔滑,正是我曾無數次戀戀不舍地撫摸過的那頭烏黑長發。手指粗的一束,用一根金色的絲線紮在一起。這想必是他親手割下來,親手紮好、包進這個布包裡的吧?竟然……竟然做到這樣的地步……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損傷。在現代社會習慣了随便剪頭發的我,到了這裡之後花了好一段時間才習慣古人的這種觀點。更何況曹叡是皇帝,按照這個時代的觀點,任何傷及他身體的行為都是不赦之罪。可是他親手剪下了自己的一束頭發送給我,對他而言,就猶如他本人來到我面前一樣。旁觀的毌丘儉整個都已經呆住了,完全徹底地目瞪口呆。
“陛下的頭發,很長吧?”我輕聲問他。
他慢了一拍才反應過來,驚愕地點了點頭。我笑了笑,自語道:“他知道我最喜歡他的頭發了。”
毌丘儉過了許久才恢複正常的語言能力,低聲道:“怪不得我一直覺得奇怪,這麼一小包輕若無物的東西,想不出陛下到底賜了什麼給将軍。這叫我如何想得出?如何想得出啊?”
我的嘴角綻放出笑意,緊緊攥住這份珍貴的賞賜,仿佛看到那個我心心念念深愛的人,站在燭光下的案桌旁,柔美地笑着,喚着我的名字“叔權、叔權。”
——朕的發絲,就如同朕本人一樣,陪在你身邊吧,叔權。
你是這個意思吧?是想叫我領會到這樣的意思吧?你我之間,并非是我的獨角戲,也不是我自作多情,對吧?
我将那縷青絲湊近唇邊,緩緩地、虔誠地吻了上去。一如在親吻我的摯愛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