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滿城燈火,江陵城前所未有的中秋慶典在一片翹首期盼的目光中拉開帷幕。皇帝在昨夜進城的消息,已經在今天悄然傳播開來,晚上的慶典皇帝将出席的消息也不胫而走。曹叡既然有意在臣民面前露面,我們便沒有刻意封鎖消息,隻是相應地調整了護衛工作的安排,嚴陣以待,卻在表面上不動聲色。
天色還沒暗下來,城中百姓便向南城門聚集,誰都不想錯過能夠一睹皇帝真容的機會。事先反複推演的護衛安排經受住了考驗。人群被全副武裝的士兵分流在外圍,在城門内外分散成幾個區域。城門下是禁軍和城内守軍混合組成的第二重護衛,嚴格檢查受邀前來赴宴的賓客的身份,确認登上城門的人随身沒有攜帶任何武器。最上層的宴會場上,禁軍精兵在毌丘儉的帶領下守住每一個角落,我麾下最精銳的士兵也盡數配備。南城門上經過三重護衛,可以說水洩不通,一隻蒼蠅都混不進來。
今夜城中所有的兵力,都被用在了守城上。這一場徹夜歡慶,看似放松,卻比任何戰時守備都勞心勞力。
我穿着擦拭得精光四射的全套甲胄,腰間佩戴長劍和匕首,戰靴踩着城牆的石磚,披風在身後随風甩動,威風八面地走在前面開路。曹叡緊跟在我身後,穿着暗褐色金線繡龍的冕服,儀态尊貴地緩緩邁步。在他身後,筚紅棘穿着繡有黑色玄鳥圖騰的短衣勁裝,戴着他平常很少拿出來戴的表明部族首領身份的頸飾和頭飾,手握彎刀,貼身護衛。
這情景要是放在洛陽的朝廷,絕對要吵翻天。一個異族首領,根本不可能被允許跟在皇帝身邊,更何況佩刀執刃。還好這裡是江陵。我交代筚紅棘,今晚他什麼都不用管,隻管跟在曹叡身邊,保護他周全,哪怕我被一百個人用刀指着也不許他離開曹叡半步。當然曹叡自己是允了的。他和筚紅棘也算有交情,知道筚紅棘的本事,也了解他對我的忠誠。
上到城門,掃了一眼嚴陣以待的場面,我側身讓到一邊,彎腰行禮。曹叡越過我,邁着優雅的步伐走到搭好的祭壇之前站定。整個城門上的人齊刷刷行禮,口稱“陛下”,場面堪稱江陵城前所未見的盛大。
臨時決定的祭祀活動并不正規。因為急行軍的緣故,曹叡身邊根本沒有帶文官。毌丘儉和我都祭禮都一知半解,沈鐘知道的都比我們多。沒辦法,最後隻得“一切從簡”,有個大概的樣子就行,不求細節。
守在祭壇兩邊的是司馬昭和夏侯和。他們兩人穿的不是甲胄,而是官服,以他們的官階品級夠不上助祭,隻能算是幫忙。即便如此,能以這個身份站在皇帝身邊,對他們來說是難得的殊榮。兩人都非常珍惜機會,神情格外嚴肅,動作一絲不苟。
上香、拜月、焚燒祭文,在兩人的協助下,簡單的祭祀儀式很快順利完成。曹叡完成儀式後站在高高的城牆上,沐浴着銀色滿月的光輝,接受百姓們排山倒海般的歡呼。城牆上下所有的士兵也一齊用手中的長柄武器敲擊地面,發出整齊劃一的節奏,山呼萬歲。那一刻的場面帶來的震撼,甚至超越了皇宮朝堂上精緻而規矩的儀式。
并非事先演練,完全出于自發。對江陵城的百姓、對絕大部分的士兵來說,親眼見到當今天子或許是一生僅有一次的“福氣”,他們是發自内心感到激動,也是真心實意地希望眼前的人是聖明君主,能夠給與他們更好的生活。
在排山倒海的擁戴聲中,我凝視着曹叡的側顔。那張俊美的容顔沐浴着月光,帶着自信的笑容,神采飛揚意氣風發,美得令我心悸。短短兩年時間,他已經與從前判若兩人。從前活在曹丕的陰影之下,那個小心謹慎、藏起鋒芒、低調内斂的他,已經随着父親威壓不再和皇位的鞏固而一去不返。他站在萬人之上,接受衆人歡呼,俯視天下的姿态,讓我自慚形穢又心生恐懼,擔心再也無法像從前那樣,獲得他毫無保留的依戀和愛慕。
幸好,昨夜他已經給過我确認。幸好這場祭祀儀式沒有發生在昨夜之前,讓我确信至少現在的他,仍然願意像從前一樣和我在一起。
我跟着人群,喊出屬于自己的那聲“萬歲”,心中錯縱交織着喜悅與擔憂、自豪與卑微,極度複雜。
儀式過後,緊接着便是煙火表演。按照事先說好的,我讓士兵揮舞火把發出信号,通知等在江邊的馬鈞。過了片刻,幾道火花從江邊升騰而起,猶如火龍蹿至半空,猛然間炸裂,炸開了絢爛的花火。人群驚呆片刻後,爆發出歡騰的呼喊。從未有人見過這種猶如魔術般的景象,人群顯得又高興又緊張。我氣定神閑地站在曹叡身側,愉悅地欣賞他驚訝而興奮的神情。本來并不是為了他準備的,卻意外變成能夠與他一同觀看,我内心同樣激動得不行,隻是假裝冷靜。
煙火表演持續了大約十五分鐘,時間不算長,但以這個時代的科技水平、以馬鈞一人之力,已經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眼見江畔沉寂下來,人們意猶未盡,仍然望着那個方向回味不已。曹叡轉身看着我道:“美則美矣,隻是短了些。”
我躬身回答:“煙火制備極為耗時,稍有不慎會導緻危險,因而不能多備,望陛下見諒。”
他點了點頭:“也罷,如此絕技,不能強求。不知夏侯中郎将從何處覓得如此能人?”
“啟禀陛下,這煙火的制備者名叫馬鈞,是臣屬下的一名司馬,善于各種精工巧技。軍中許多發明革新之物,皆出自他手。”
“哦?是麼?這等人才,朕定要親自見一見。”
“臣先替他謝過陛下!”
祭禮完成,煙火賞過,接着就該開宴了。比起昨晚倉促的接風宴,今晚的宴會才是一場真正的晚宴,列席者除了城中将官,還有一部分是當地有名望的士人,其中就包括張昀。
從上庸回來之後,我忙着養傷,也忙于處理積壓下來的事務,并沒有再跟張昀單獨見過面。倒是熊焱和他談過好幾次,要求他配合提供情報。我聽熊焱說,張昀的供述相當豐富,再沒出什麼幺蛾子,便放心把事情交給熊焱去辦。因而今晚的見面,倒是多日來的頭一次。張昀見了我也是十分客氣,隔空對我行禮緻意,态度十分恭敬。我見他面色紅潤,精神振奮,不像之前心事重重的樣子。想來走了一趟上庸,死心塌站了魏國的隊,放下了心理包袱。
酒過三巡,宴會的氣氛愈發熱烈。城中百姓也在歡慶,喧嘩熱鬧。城頭歌舞聲聲,君臣盡歡。曹叡或許也是頭一次與身份這麼低的文武官員一同宴飲,人也格外放得開些,頗有點不拘小節。在座的人除了極少數,大部分都沒有資格與皇帝同席,内心都有幾分受寵若驚。見他待人如此親切,并無輕看之意,更是高興,争相站出來表演節目助興,氣氛越來越嗨,都有點玩瘋了的意思。
在這樣的場合,劉權一個人坐在席位上郁郁寡歡,便顯得有幾分格格不入了。
起初我是無意中注意到他。在周圍的人都互相攀談的熱絡氣氛中,他垂着頭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言不發,其他人也都不跟他交談,那場面讓人看了都覺得難受。我忍不住皺起眉頭,不過當着所有人的面也不好開口幹涉,隻能暗中記住坐在他附近的幾個人都是誰。不管怎麼說,同僚之間總該好好相處,這種像是合起夥來欺負人一樣的行為,我看見了不能當做沒看見。
宴會持續到深夜,街上的熱鬧也幾近散去。不太習慣夜生活的百姓們早已懷着興奮的心情回家去了,還在街上戀戀不舍不肯回家的,多半都是些半大孩子,精力旺盛。曹叡在我和毌丘儉的陪伴下走下城牆準備上馬車時,正巧兩個孩子嬉鬧着跑過,被外圍護衛的士兵呵斥了幾句。
心情大好的曹叡扭頭說了句:“孩童天性,随他們去吧,不必斥責。”
回頭又對我道:“叔權,你陪朕同車回去吧。”
我答了一聲“是”,跟在他身後上了馬車。毌丘儉跟在車旁,指揮車輛和禁軍。江陵城的将官則需要等到禁軍先行撤出之後,再各自回到崗位上,恢複宵禁、巡夜值班。至于城門上的善後,要等明天再處理了。
我跟曹叡擠在狹小的馬車車廂裡,其實并不舒适。這輛馬車已經是江陵城最好的了,是從張昀家裡征用來的,說好的是臨時借用,張昀反複表示願意呈獻給皇帝,實際上仍然不夠豪華。馬車的抗颠簸能力也不強,車廂裡能夠容納四個人坐着,已經算是不錯,但對曹叡來說,仍然處處透着簡陋。
我剛一上車坐下,他便一頭紮進我懷裡,摟着我的脖子不放。身上的冕服揉亂了,他也不管,頭上的綖旒礙事,他随手扯下來扔到一旁,熱乎乎的腦袋直往我肩窩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