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麼一小段時間,我覺得腦子像是僵住了,無法思考任何事。腦中充斥着根據張燦的叙述而腦補出的畫面——寬闊的江面上,與蜀軍纏鬥終至不敵的戰船起火燃燒、緩緩下沉……我那弟弟夏侯和,真的能在這樣的戰鬥中生還嗎?
我感到自己全身的血都變得冰冷,眼前發黑、腦子眩暈。我不敢再看張燦,怕自己克制不住,說出什麼過激的話、做出過激的反應。我一遍遍告誡自己這不怪張燦、也不能怪他。他已經盡力了,勝敗乃兵家常事,城池丢失不能完全怪罪他……我拼命想要壓抑腦中揮之不去的遷怒——為什麼你身為主将不戰至最後一刻?為什麼殿後的是夏侯和、而不是你!?
我不能那麼說,哪怕心裡那麼想的我也不能那麼說。那樣的話太傷人心,也太打擊士氣。張燦一直在自責,我看得出。我也相信他的為人,雖然不是出類拔萃的将才,至少也有普通的水準和常識,我相信他對戰鬥經過的描述。責任是要追究,但不是現在。夏侯和即便真的在戰鬥中陣亡,也隻能說是武将的宿命,不該因此怪罪張燦。
真要責怪,該是我這個把他派去增援的兄長。為什麼我沒能預見夷道将成為蜀漢的首選攻擊目标呢?為什麼我不多派一些兵力、多派一個将官,跟夏侯和一起去呢?即便想要鍛煉弟弟的想法無可指摘,至少我該準備得更充分些啊!
屋内也安靜得可怕,沒有人敢在這個時候說話。我雖然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也能感覺出來,衆人都在等着我開口說第一句話。我是主将,而且夏侯和是我的親弟弟。
“派人前去沿江搜索,看能不能找到逃回來的士兵或者……”
或者是遺體。話沒說出來,大家都能明白。
陳慶第一個站了起來:“将軍,這件事請交給屬下去辦!屬下定會竭盡全力!”
我滿心焦慮,的确需要在這個時候把這件事交給最信任、最盡心的人,便點頭道:“天要黑了,你多帶些人,仔細搜索,注意自身安全。另外,叫唐複派幾艘船配合你,帶上夜燈,在江面上搜索。”
陳慶領命而去。我掃視了一圈其餘的人,衆人都在等我的命令。其實我腦子一團亂麻,根本無心下令。倘若隻是丢了夷道城,我或許還能生氣、沮喪、反省,冷靜下來跟大家商量對策。可丢掉的不僅是城池,還有弟弟的性命,這讓我怎麼冷靜得下來?我能控制自己不遷怒張燦就已經耗盡了全部的精力,根本想不出接下來到底該說什麼、該做什麼。
最後是沈鐘打破了持續太久的沉默。他語調輕緩地提議道:“将軍,是否先請大夫給張将軍看看傷勢?”
自從叙述完畢之後,張燦一句話也沒說過,低着頭一動不動,以至于沉浸在自己思緒中的我都快把他給忘了。我看着跪着地上的張燦,張了張嘴,卻無法平靜地說出任何話語。我确實感謝沈鐘的提議,他給了我一個最好的台階,可我現在沒法馬上走下來。
在我和自己僵持的時候,張燦卻忽然間有了動作。他被從船上帶下來之後隻是簡單處理了腿上的箭傷,衣服沒換,裝備也沒卸,此刻突然之間拔出随身攜帶的短刀,擡起頭來看着我大聲道:“張燦無能,丢失城池、害死同袍,無顔苟活,唯有以死謝罪!!”
說完毫不猶豫地舉刀刺向自己咽喉!
他這舉動來得突然,我正處在天人交戰的糾結之中,腦子打了結,眼睜睜看着卻反應不過來他在做什麼。沈鐘和熊焱發出驚呼,但也無力阻止。幸虧筚紅棘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縱身将張燦撲倒,才避免血濺當場的後果。倒是筚紅棘被張燦手中的刀劃傷了臉頰,留下一道不深不淺的傷口,鮮血緩緩淌了出來。
筚紅棘直起身來,并未将自己受傷當一回事,劈手奪下張燦的短刀,随後才對他說:“一失敗便尋死覓活,不是男子漢大丈夫。你即便死了,又能補救什麼?”
張燦沒有回應,隻是淚水洶湧,哽咽難抑。筚紅棘起身離開他,筆直地盯着我,把短刀扔在我面前,轉身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毫不在意地用手背抹了一下臉頰上緩緩流下的血。
我如夢方醒,幡然醒悟。對啊!我在幹什麼?難道非要逼死人,逼迫一個已經承受了戰敗逃走恥辱的武官以死謝罪,我才滿意嗎?這真的是我想要的嗎?筚紅棘說的話看起來是對張燦說的,實際上不正是對我說的嗎?即便夏侯和死了,以後回京,該在族人、家人面前謝罪的人也是我,絕不是張燦。
我站起身來走到張燦面前,雙手扶起他,替他擦拭眼淚,凝視着他的眼睛。他的眼中滿是血絲,眼神顫抖。我緊緊抓着他的肩膀。
“既然九死一生地回來了,就别辜負義權的舍命殿後。剛才那件事别再做了,今後無論怎樣也決不允許糟踐自己的生命!先把傷養好,再跟我一起想辦法奪回失地、擊退蜀軍!”
他哽咽着說了聲“将軍”,泣不成聲。我随即把安頓他的任務交給沈鐘,布置了一下當晚的任務,要求衆人守好各自的分工,即刻将全城戒備提高一個等級,派出探子往夷道方向打探蜀軍動向。
解散之後衆人各自忙碌,我獨自留在府衙,對着沙盤圖發呆。是的,發呆。在情報尚未掌握,不清楚蜀軍兵力和進攻方向,也無法掌握長江南岸現狀的當下,我除了發呆,也沒有更多的事能做。我最想知道的是夏侯和的下落,可我又很擔心陳慶找到他的屍體帶回來,讓我内心僅存的一絲僥幸徹底破滅。
我徹夜無眠,一直在等各方面的反饋消息。唐複安置了跟随張燦逃來的士兵,生還者有一百二十多人,其中七成的人帶傷,重傷者大約三成。張燦本人被沈鐘單獨安置在府衙的别院,清洗更衣後,叫了大夫來給他做了全面診療。城防方面,除了提高警戒級别,也做不了更多的事。我真正在等的是陳慶的消息。
陳慶帶着士兵和兩艘唐複提供的水軍戰船,沿江搜尋了半個晚上,直到子夜時分仍然沒有消息。經過了半個晚上的冷靜,我已經恢複了正常的思考能力,意識到再搜索下去也沒有意義了。戰役已經過去了幾個時辰,即便當時僥幸跳江逃走,如果不借助浮力器具是很難生還的。而深更半夜在江面上尋找屍體更是徒勞無功。我派了兩個親兵騎馬出城,把陳慶的搜索隊叫了回來。
陳慶回來時滿臉疲憊,額頭上滿滿的汗水,滿臉凝重地道歉說自己辦事不利、沒能找到任何線索。我看得十分心疼。初春的晚上,流汗能到這個程度,足可見他費了多大的功夫想要做好這件事。雖然他沒能找到夏侯和或者其他落單的士兵,我仍感覺自己的心得到了撫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