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過星寰的整個計劃,我有點頭皮發麻的感覺。
我本來隻是想請他幫我想想辦法,看能不能盡量保住夏侯和的命。實在不行,為了整體的戰略利益,我多少做了可能會犧牲弟弟的心理準備。但我怎麼也沒想到他會提出如此龐大的一個計劃,反而讓我害怕起來。
他的計劃是——利用蜀漢打算以夏侯和要挾我的心理,加上孟達實際上已經反叛的事實,詐降蜀漢,救回夏侯和,一舉鏟除孟達,收回上庸城和新城郡。至于夷道城能不能順便也奪回來,不做優先考慮。
他解釋了自己提出這個計劃的依據。
首先他認為,蜀漢原本并沒有一定能攻下江陵城的打算。李嚴調集的這支蜀軍,雖然詳細情報尚不清楚,但他們絕對沒有足夠的實力擊敗我。他們自己多少也有些自知之明,很可能最初制定的計劃就是先拿下夷道,拔掉魏軍在長江南岸唯一的立足點。
令蜀軍意外的是,他們在夷道之戰中抓住了夏侯和,當然也能夠輕易證實他的身份。雖說用弟弟換城池這種提議隻是随口一說用來吓唬人的,至少有主帥的弟弟在手,多少能起到牽制作用。對于戰略目标是夷道的蜀軍來說,後續談判中也能多一點籌碼。因此,夏侯和對他們來說是很重要的俘虜,他們不會對他怎麼樣,我們暫時無需擔心他有性命之憂。
他分析道:“孟子度久居新城郡,遠離京都洛陽,除了先帝之外,與朝中文官武将幾乎都沒有來往。朝廷在先帝時期也一直對他毫無約束,他事實上早已獨霸一方,自行其是。予并不清楚今上是否有削減他權限的打算,即便沒有,司馬懿坐鎮宛城,也不會放任他割據一方。孟達忌憚司馬懿,想要先下手為強,并非是他庸人自擾。”
我同意他的看法。孟達的秉性中本就含有投機心理,加上與司馬懿不睦,即便沒有人慫恿鼓動,他自己也會想方設法尋找退路。蜀漢就是他的退路。他的勢力範圍新城郡緊鄰蜀漢,他之前又是蜀将,自然不會放着這個便利條件不用,舍近求遠去找東吳。
“倘若孟達和蜀軍聯手,唯一有可能攻下江陵城的方式,就是前後夾擊。”
我吃驚不小。仔細一想,假如孟達從陸路出兵,蜀漢的水軍挾攻下夷道之後的餘威兵臨城下,我腹背受敵,确實會有些吃力。特别是城中糧食不足,一旦水陸兩面的交通都被封鎖,糧食運不進來,更是危險。
“那他為什麼不行動?他既然事先知道蜀軍攻打夷道城,說明他們早就搭上線了!”
星寰笑了笑:“這恰恰說明雙方誰也沒有死戰之心吧,不是麼?”
說實話,孟達在上庸城和整個新城郡有多少可用兵力,我的确不清楚。但新城雖然号稱是郡,實際上人口和面積根本達不到“郡”的标準,純粹是曹丕專門為了孟達設置的。而曹丕跟孟達之間不管有什麼吧,他終究是帝王,不可能因為個人喜好而忽視風險,也就不會給孟達配置太多兵力。自保沒問題,真要孟達出兵配合蜀軍,夾擊江陵,可能就心有餘而力不足了。再說以孟達的性格來看,即便他有足夠的兵力,多半也會想方設法保存實力。
“予以為,孟達對将軍多有誤解,以為可以和将軍一談。将軍正該好好利用。”星寰又道。
我笑:“還好之前讓他誤會重重。這人記憶力倒是很好,他肯定認出了我,說明他對九年前我和關銀屏的上庸之行印象深刻。先生放心,我知道該怎麼做了。隻是對于先生的計劃,我覺得變數太多,果真能如先生所想那樣順利嗎?”
“的确,這個計劃涉及方方面面,需要全盤配合。稍有不慎,便可能露出破綻,功虧一篑。但首先最要緊的是——将軍是否想要執行這個計劃呢?”
我頓時被問住。星寰對我微微一笑:“将軍莫要忘了,計策雖然是予提出來的,是否采納卻是将軍說了算。将軍才是江陵統帥,後果和責任,也都是将軍承擔的。”
我緩緩地說:“容我想一想……”
我起身走到門口,打開房門,外面執勤的士兵看到我急忙行禮。我點頭回應,盯着院子負手而立。天色向晚,太陽已經移動到西邊的天空,将府衙内外的一切景色拉長。我凝視着站姿筆直的士兵、修剪整齊的院落、樸素堅固的磚瓦院牆……這一切都提醒我,作為一個生長在二十一世紀的現代青年,此時此刻,我真實地站在曆史的節點中。
星寰的計劃固然危險,卻也能看出野心勃勃。若我采用這個計劃,能否取得設想中的最好成果姑且不論,至少我能預想到,這無異于打開了某種開關,開啟與我迄今為止的十年來完全不一樣的節奏。
卻是我夢寐以求。
按照曆史原本的進度,孟達必然會重新反叛,也必然會被司馬懿消滅。但原本的曆史中不涉及江陵。按照原先的曆史劇本,直至三分歸晉的最後,江陵仍然牢牢攥在東吳手中。
而眼下,江陵在我手裡,在我這個本不該存在于這個時間節點的人手中。我應該做的,自然不能再遵循曆史劇本中的記載。
眼前壯美的風景、詭谲的計謀,遠方凝重的朝堂、深愛的戀人,以及我自身的迷茫和野心、歎息與執念……隐藏在所有一切背後的,終究是曆史的車輪和命運的意念啊。既然如此,放手一搏又何妨?
我重新關上房門,走到星寰面前,半跪下來與他四目相對。他一直默不作聲,放任我完全進行獨自思考和決斷。他不想因為自己的緣故而幹擾我的決定。
“先生,”我低聲問,“倘若計劃失敗,無非是丢了夏侯和的命和這座江陵城,是麼?”
他冷漠地注視着我的眼睛,答道:“或許還有将軍自己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