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趟回來,沒少給柳奂送東西。
我本來就不缺錢,這次又有杜家在背後支持,進京的決定雖然倉促,該準備的還是都準備了齊全。除了給平輩朋友的禮物,與我家、我本人有過交情的老前輩們,我也都一一打點到位。而他們回贈給我的禮物,一部分我留給了家裡,另一部分也是打算帶回去,贈送給江陵的下屬和富商名流。
打點這種事,本來就是相互的。以我目前的風頭和貨真價實的兵權官位,早已實現良性循環,财富積累。
說起來都是曹叡給我的,但我這次回來,除了馬鈞做的小玩意,别的也沒有給他帶什麼。不是我不把他放在心上,而是因為這兩年在江陵,實在也沒見到什麼令我眼前一亮、覺得能配得上曹叡的珍寶。至于尋常的那些東西,他也不缺。
柳奂這邊就不一樣了。對我來說,他是我在宮裡最重要的“内應”,我一個外臣、又沒有夫人能為我進宮走動,剩下的唯一可行之道就是結交宦臣。這事說不出口。東漢後期宦官幹政的陰影還留在士族心頭,士人普遍以結交宦官為恥,我也隻敢暗中與他來往。
我沒想到,柳奂帶着我去了他的住處。
對于他這樣站在後宮宦官頂點的人,住處當然也跟其他人不同,是正兒八經的單獨小院,位置離嘉福殿很近,就在宮殿的後面,方便随時應招。我進宮這麼多次,還是頭一次被他帶來住處。
小院幹淨整潔,屋内的擺設裝飾雖然不是大富大貴,隐約也顯露出主人的品位和财力不俗。我用欣賞的眼光掃了一圈室内,最後落在柳奂臉上:“總管是個有品位的人。陛下眼力不錯。”
他作揖行禮,笑道:“将軍誇獎。小臣不過是個閹人,能做的唯有盡心服侍陛下,為陛下分憂。”
我“嗯”了一聲,他看着我又道:“内侍住處腌臜,本不該請将軍這樣的人物屈尊,污了将軍的眼。小臣想着,将軍出征在即,這一戰又不知要幾年,或許有些話想要交代小臣。小臣在陛下身邊當差,輕易不得出宮,隻得請将軍委屈了。”
我知道自己的心思逃不過這個絕頂聰明的内侍總管的眼,便大方承認:“夏侯稱久在邊地,雖然蒙陛下信任,到底是聚少離多。若有心人在陛下身邊挑撥離間,潛移默化潤物無聲,我連還手之力都沒有,如何能不焦慮不安?”
柳奂淺淺地笑了,那笑容帶着點揶揄,也帶着點意味深長:“小臣看來,将軍完全是多慮了。陛下待将軍,天下獨獨一份,再無人能有此恩寵。”
我明白他在暗示什麼,索性把話敞開了說:“陛下年歲漸長,後宮充盈。而我,不過是個日漸老去的粗糙莽漢罷了。所謂恩寵,能持續到何時,實在難說。”
柳奂很明顯噎了一下,大約是沒有想到我會如此沒臉沒皮,自曝短處。我順着話題曼聲問他:“陛下平日裡,可曾對哪些良家子格外中意厚待?”
“将軍多慮了。”柳奂彎腰對我行了一禮,“若說有誰能奪走陛下對将軍的恩寵,倒不如說,陛下如今滿心的牽挂,都在皇嗣一事上。”
我頓時黯然神傷。皇嗣是難解的心結,是曹叡的,也是我的。更可怕的是,我明白知道曹叡不會有能夠養活下來的親生兒子。
“陛下為了這件事,私底下不知求了多少神仙,看了多少大夫。但凡是小有名氣的醫者,定要想方設法尋來。陛下自己和幾位娘娘,喝藥如同家常便飯。将軍沒有回來時,寝宮裡總是彌漫一股藥味。”柳奂邊說邊唉聲歎氣。
我大為震驚:“還有這種事?他一點都沒有跟我說。再說,為何我回來之後,他就不喝藥了?”
柳奂悠悠道:“陛下說,與将軍之間又不可能留有子嗣。若是令将軍發覺服藥,不免又擔心,索性停了。”
我内心五味雜陳,既是為曹叡對我的體貼,也是為他的見外。可是仔細想想,這件事他确實不好對我訴說。即便我們如此親密,這份痛苦和焦灼,卻是我注定無法為他分擔的。
我久久沒有再開口,柳奂也沉默着。我想起曆史上的記載中,的确有提到曹叡後期笃信巫師術士,耽擱了自己的病情。從柳奂所說看來,現在已經有苗頭了。倘若一直沒有子嗣,他隻會更加求助于這些東西,遲早會發展為笃信巫術。
可是這種隐秘的偏好,真正是隻有他身邊的人才會知道。他不跟我說,我就不該知情,也就無從幹涉。要是讓他知道我跟柳奂之間的私下來往,我倆大概率一起失寵。
所以我把目光投向柳奂,他穩穩地接住了。
“将軍有什麼吩咐,盡管對小臣說。小臣隻願陛下好。”
我盯着他,沉聲道:“你有這個心意,再好不過。隻是我不知道,柳總管是否深谙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的道理,除我以外,還押注在旁人身上?我夏侯稱終究是外臣。總管要在宮裡安身立命,還是背靠宮裡的大樹好乘涼吧?”
柳奂眼珠轉了轉,微微一笑:“宮裡的大樹,不就是陛下麼?所以小臣才說,陛下和将軍好了,小臣自然也跟着好。”
頓了一下,他又道;“本朝嚴禁内侍結交外臣,小臣不敢貿貿然觸及陛下的逆鱗,世家大族也看不上小臣這等閹人。即使因為陛下對将軍的寵信獨一無二,也是将軍看得起小臣。實話實說,也就在将軍面前,陛下才有幾分自在笑容。”
我忍不住歎了口氣:“他在宮裡,挺辛苦的吧?”
柳奂輕聲道:“宮裡的大樹,不止一株,委實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