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更進一步湊近曹植身前,目光灼灼凝視着他:“殿下身為皇室,入京輔政,應當比我這個常年在外的邊将更加明了。如今天下三分之勢已曆經二十餘年,京畿之地安定富足,人心漸漸懈怠,與當年太祖皇帝打下江山、先帝奠定基業之時不可同日而語。”
曹植認同了我的看法:“京城世家的公子之中,已有偏重文采學問的苗頭。懷有開疆拓土、平定四方之志,願意親身上陣的年輕一輩,已經不多了。”
他輕輕歎一口氣,低聲道:“就連陛下,偶爾也會流露出安于現狀之意。”
曹叡确實不像曹丕、曹操那樣執着于一統天下,我并非毫無感覺。但也有一種可能,曹叡所面臨的局面比起他的父親和祖父,還是大為不同的。元老功臣已經得到了應有的地位和待遇,創業的紅利已經被瓜分殆盡,沒有多少人還願意去冒險了。
曹植的眸子轉向了我:“唯有你,仿佛不知疲倦、不顧生死,一門心思地踐行我父兄的遺志。夏侯稱,你到底為的什麼?”
我笑笑,沉聲道:“自然是為了大魏朝的江山,為了令我心愛之人成為千古名君。”
曹植瞪着我,似乎聽到了什麼難以置信的話。
“殿下不信我與叡兒做得到麼?”我反問激将。
曹植的回答是猶豫的:“這……實在叫我有些慚愧。我身為宗室,竟不如你一個外姓。”
我上前半步,雙手握住了曹植的手:“殿下莫要這般想。這份偉業,任重道遠,怎能少了殿下的助力?我千辛萬苦說服陛下違背先帝的意願啟用宗室,可不就是為了請殿下助我一臂之力?”
曹植輕笑一聲,玩笑道:“原來不是為了你我的交情。”
我坦然回答:“因為私交,我才了解殿下的人品與志向,才能說服陛下相信殿下——二者并不矛盾。”
我又道:“古往今來,天子與宗室之間,分寸最難把握。縱容宗室做大,容易令少數宗室滋生野心、犯上作亂。過分打壓,天子身邊沒有親族可以信賴,又會令外人趁虛而入。這些道理,以殿下的才學,不必夏侯稱說出口。”
曹植語調微冷:“當年我确實有過與阿兄相争之意。年少輕狂,父母寵愛,世人追捧。如今想來,實在不知天高地厚。”
他擡起眼皮看我:“可我并沒有做過對不起他的事,也不曾有過二心。不論是對他,還是對叡兒,一次都不曾有……”
“我明白殿下的一片忠心。”我頓了頓,又補充:“叡兒也明白的。殿下雖然沒有輔政頭銜,實際上是宗室之首。叡兒的江山,還要仰賴殿下的托舉。”
曹植呵呵笑了兩聲,伸手指向我:“我不敢以什麼宗室領袖自居。但我能有今時今日,是因為世人認定我的身後、是你夏侯稱,是你手裡的兵權、你的功績、你鎮守一方的勢力。久而久之,天子會一直寵信你、重用我麼?”
“我并非貪戀權勢,亦不想仗着我與叡兒的情誼左右他、操控他。我隻是希求能與他安安穩穩、長長久久。”我輕輕歎道,“殿下你說,是否過于奢求?”
他沉默了一陣,淡淡道:“我那侄兒,如今已不是年少時口齒不清、怯弱寡言的性子。我也看不透他。”
他想了想,又問我:“即便如此,你又何必着急?西蜀即便丢掉了永安,仍有諸葛亮維持大局。江東孫權麾下也是人才濟濟。我朝雖是正統,征戰多年,軍民疲敝,國庫不豐,叡兒想要休養生息一陣并非不能理解。”
我老實道:“話雖如此,我卻擔心這事情一旦松懈下來,可能就再而衰、三而竭,再難重新拾起了。是以,我不得不強行推動。因為我想早些結束這一切。我想早日回到他身邊。”
曹植慢慢地喝着酒,不置可否。
但我總不能說實話,我怕曹叡活不長、我擔心他們老曹家都是短命鬼。
我隻好将話題拉回眼前:“此番司馬懿調駐長安、都督雍涼諸軍事,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雍州原有的老将。司馬這人心思深沉,定會想方設法鞏固自身威望。那幾位常年在西北縱橫的宿将,會那麼容易信服他麼?”
我擔心張郃。張郃是曹操時代五子良将中唯一尚存的,我實在很擔心司馬懿入主長安之後,他們兩人終究無法共處。
曹植的腦子裡顯然也過了一遍西北的邊将名單,緩緩道:“或許也可建議陛下再考慮一下諸将的調動。西蜀在永安吃了大虧,不見得還有餘力在漢中興風作浪。”
他忽然笑了笑:“但是,倘若我們乘勝追擊,從永安、漢中同時用兵,不失為一個絕佳機會。我想叔權不會沒有考慮吧?”
我也笑了:“殿下果然也想到了。不錯,我與司馬将軍議過此事。我想,等他摸透了漢中的虛實,我這邊鞏固了永安,定會有一個詳實的戰略。”
“我隻擔心諸葛亮。”我道,“諸葛亮定然不會善罷甘休,隻是不知道他會有什麼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