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叡聽着禦醫絮絮叨叨地評說自己的病情,面上不喜不悲,心中毫無波瀾,隻輕輕摩挲着方才被診脈的手腕。
手腕冰涼,即便是在陽光正好、夏意昂然的午後。
禦醫口中,病情聽起來一切都好,再吃幾服藥便可徹底痊愈。可他自己的感覺卻不大一樣。總覺得自己的身子已不似從前,炎炎夏日也手腳冰涼,冬天更是怕冷得厲害,抱恙不适也更為頻繁。
皇宮裡自然不缺炭火。可每每在寝宮中,他還是覺得冷,不免想念那人火熱健壯的身軀。那樣強健的身體、熾熱的溫度,能撫慰他内心的每一分不安,被擁在懷裡總能一夜好眠、無憂無慮……
驚覺自己神思恍惚,曹叡一瞬回神,揮手叫禦醫退下,對治療方案也未有異議。這個禦醫是曹宇引薦進宮的,跟了他也有幾年,還算信得過。
即便他是天子,這皇宮中仍有一半以上的人,叫他難以放心。
心思流轉,暗暗吞下一口郁氣,他開口:“柳奂,朕乏了,歇一會。一個時辰後喚朕起來。”
内侍總管恭敬領命,帶着一衆内侍、宮女退出寝殿。殿中一時寂靜,偌大宮殿頓時變得寂寥起來。
曹叡自诩不是個怕寂寞的人。從前做皇子的時候,他的府裡也并不熱鬧。他不被父皇所喜是衆人皆知的事,少有人會主動向他讨好獻殷勤。
因而那時願意在他身邊的人,他如今皆厚待,如毌丘儉、如曹宇,也如……那一人。
許是身體尚未完全恢複,曹叡很快便進入夢鄉。
他像是做了夢,又不真切。像是睡着了,又不踏實。夢中有一些人影走來走去,卻像是隔着一層紗,朦朦胧胧。
“叡兒,原來你在這處,叫人好找。”
一道久違的聲音突兀響起。曹叡本能擡頭,循聲望去,望見已有數年未曾見過的那張面容——魏文帝曹丕。
他張了張嘴,驚訝看着自己的父親。眼前的曹丕年輕俊朗,臉上幾乎沒有皺紋,容光煥發,看上去甚至不足三十。
原來自己夢見了年少時光。曹叡想着,但見曹丕向自己伸出手,将自己整個抱了起來,他這才發現自己實在過于年幼了。
最多隻有五六歲的小小少年,被自己的父親抱起來,整個坐在父親的手臂上。小少年的兩隻嫩胳膊本能地摟着父親的脖子,父子二人腦袋湊在一起,親密無間。
曹叡心中一片茫然。與父親的親昵記憶過于久遠,他早已想不起來。
是了,父親并非生來便不喜歡自己。父親也曾寵愛自己,一如尋常人家的父子之間。父親也曾對自己露出這般喜愛的笑容,寵溺地将自己扛在肩上、抱在懷裡。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了呢……
從何時起,父親看向自己的目光中滿是嫌惡,而自己從不知究竟做錯了什麼……
夢裡的曹叡被父親抱着,懵懵懂懂之間,并聽不清父親對自己說了什麼。隻是輾轉之間,便被抱到外間的廳堂。
廳堂更為熱鬧。一大家子的人聚在一處,他看到了祖父曹操那張更為久遠的臉。
祖父從父親的懷抱中接過他,将他摟在懷裡,親親熱熱臉貼着臉,喜愛之情溢于言表。
曹叡一陣恍惚。祖父、祖母,父親、母親,幾個叔叔,人人都是年輕時的模樣,人人都是歡笑喜悅的神色,這情形他有多少年不曾見過了?
或許隻在夢中,也隻可能在夢中。
他伸出手環住祖父的脖子,貪戀着長輩的懷抱。他想問問祖父,這天下的責任如此沉重,這龍椅皇位如此寂寥,自己是否過于軟弱、多愁善感了些?
祖父爽朗的笑聲在耳畔響起,誇他聰明伶俐、乖巧懂事。
他的目光不經意間,與站在一旁的曹丕四目相交。
文帝在笑。他的父親在對着他笑。
可是笑着笑着,那笑容卻逐漸扭曲起來,嘴角的弧度慢慢拉大,很快便扭曲成非人的形狀,目光也變得森冷詭谲。
小小的曹叡瞪大了眼睛,卻發現視線已經無法挪開。祖父抱着他的力氣越來越大,讓他感到呼吸困難,簡直像是要将他勒斃在懷中。
父親的面容扭曲成難以形容的模樣,雙目和嘴角都在汩汩流出黑色的血。
竊竊私語聲從四面八方傳來。很多人在議論他,說了什麼卻聽不清楚。隻是那些聲音越來越大,祖父的懷抱越來越窒息,父親的面容也越來越駭人……
曹叡大叫一聲,從睡夢中驚醒,瞪大眼睛看着寝帳,渾身大汗淋漓。
他緩了一會,呼吸慢慢平順下來,心中的驚悸感稍稍平息,不免為夢中的情形而悲涼。
終究,自己并非父親所喜愛的孩子。
他慢慢起身坐在榻上,心中黯然,周身冰寒。身邊空空蕩蕩,無人陪伴,也沒有人會摟着他的腦袋靠在肩上,輕聲寬慰他。
叔權……
他好想他……
殿外有小心翼翼的腳步聲,柳奂的聲音傳入耳中:“陛下節哀,太皇太後崩了。”
·
太皇太後卞氏,享年六十九,谥号武宣皇後。
曹叡對祖母的離去并未表露出太多悲痛。然而祖母去世,後宮中位分最高的人就變成了文帝遺孀郭太後,這對曹叡來說并不是一件好事。
祖母是親祖母,母後卻不是親母後。
祖母在時,總是向着自己多一些,郭太後也總是稍有顧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