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辦喪事期間,郭太後便借着毛皇後不懂規矩為由,将其訓斥一頓。曹叡看着自己的皇後哭紅了眼睛委委屈屈的樣子,心裡也覺得不悅。
毛氏性子雖然溫柔可人、知冷知熱,要讓她頂住壓力撐起後宮,終究還是為難她了。
出殡之前,接到急诏的曹植終于千裡加急趕到了京城。
齊王是太皇太後唯一在世的親生子。曹叡覺得一定要等到皇叔進京才能發喪。再者,他自己也很想借機讓曹植回京一趟。
太皇太後落葬之後,叔侄二人終于能夠坐下來,單獨相見。
夜色清冷,蟬鳴簌簌。風中似乎還彌漫着喪儀的煙塵,從邺城的遙遠過去飄蕩而來。
曹叡感歎:“想不到朕不到而立之年,竟然已經親族單薄,送走諸多親人了。”
他的目光落在皇叔臉上,忍不住苦笑:“皇叔那般風流的人物,鬓發之間也隐隐染上了白霜呐。”
連日操勞,曹植的神色也有些憔悴,啞聲道:“陛下節哀。若陛下不嫌棄,臣願為陛下殚精竭慮、死而後已。”
曹叡無聲淺笑,輕輕歎一聲:“朕也沒有多少可用的親族。仰賴皇叔,不辭辛勞,再為朕努力幾年……”
腦海中浮現出那人的身影,他忍不住喃喃抱怨:“非要急着一統天下的,也不知道是誰。”
不知曹植聽見了多少,擡眼看他。他亦看向曹植。
叔侄二人目光交接,曹植舉杯向他敬酒:“雖說此前已經上過折子,難得有機會,請容臣向陛下禀報治下動向。”
曹叡知道皇叔是個聰明人,甚至比那人還要聰明許多。他一直擔心,那人被自己皇叔利用而不自知。
曹植一番娓娓道來,名義上說的是整個襄樊,實際上幾乎都在說那人如何如何。
他聽到那人在永安啟用了一批新人官吏,不問出身、隻看才能,迅速穩定人心、安定局面。永安的城池修繕已經完成,因為戰火而流離失所的百姓也得以重建家園,人人都對“夏侯将軍”贊不絕口。
他默不作聲聽着,不露顔色,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揚。
那人安定人心的能力,他一向抱有信心。那人一顆赤子之心,隻要不是對他抱有敵意、立場不同,任誰都能感受得到。
若非如此,自己也不會陷得這樣深。
“有皇叔坐鎮宛城、都督襄樊,朕可以高枕無憂、靜候佳音了。”他并未直接誇贊那人,他知道自己皇叔聽得懂。
曹植躬身行禮:“多謝陛下信賴。臣與夏侯将軍定然不負陛下所托,伐蜀滅吳、一統山河,指日可待!”
曹叡笑了笑,輕聲說:“也不是那麼着急的事。量力而行即可。”
曹植再度行禮,起身時看了看貼身服侍的柳奂。
曹叡秒懂了皇叔的意思,讓柳奂退下。
殿中隻有叔侄二人,他問曹植:“皇叔有什麼要單獨對朕說的,與叔權有關麼?”
“是。是叔權托我帶給陛下的東西,甚是機密,不宜為人所見。”
曹植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巧的木盒,雙手推到二人中間,又取出一封密封的書信:“這是叔權寫給陛下的親筆信。”
他接過信,掃了一眼,封蠟完好。再看那個木盒,接口處也以石蠟密封,一旦被打開便會留下痕迹。
他放心地拆開信,快速浏覽之後驚訝不已:“這……皇叔可知道這是什麼?”
曹植神色坦誠:“叔權對臣如實相告。因為事關重大,他不放心委托他人,這才耽誤了這些時日。”
曹叡沉默了。
他再一次看向那封簡短的書信,信中的“但願你能得償所願,我也就放心了”“莫要胡亂相信些來路不明的人、弄壞了身子”,句句都在關心他、關心他的子嗣問題,除了丹藥的用法之外,半句都沒提他的後妃。
不知情的人見了,還以為這丹藥服用之後,他能獨自誕下孩子、不需要母體。
他捏着那張薄薄的絲絹,心緒複雜。
身為男子,并不願意在另一個男子面前承認自己子嗣不旺、需要服用藥物。何況自己與那人又是這樣的關系。因而他從來不在他面前提及自己服藥求醫之事。
那人是怎麼知道的呢?
亦或是他并不知道,隻是自動自發為自己做了這件事?
他緩緩擡眼,看向曹植。
他的皇叔十分機靈,立刻勸他:“陛下莫要生氣。外臣置喙内宮乃是大忌,叔權自然知道,臣也心中有數。可臣與叔權都不是陛下的外人。叔權求得這份丹藥,是真心實意為了陛下着想。叔權對陛下的心意,并不需要臣來為他解釋。”
他慢慢收起那張絲絹,輕輕歎了一口氣:“朕不會責怪你們。皇叔是朕的親叔父,不算僭越。至于他……呵。”
那個傻子,明明嫉妒自己的後妃們嫉妒得要命,卻主動為他尋找求子的丹藥,他還能說什麼?
“丹藥收下了。朕會好好服用。也希望這一次能夠達成所願吧。”他淡淡說,輕輕撫摸木盒,唇邊溢出笑意。
即便有人生來不喜歡他,卻也有人,一心一意隻有他。
能得夏侯叔權,是他曹叡一生最大的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