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時過半,檐角垂脊上的金鳳光芒正熱。
書房門緊閉,有光透過擋風窗紙斜斜照進,将玄色檀木點上了淺金。
爐中暖香幽幽,玄遙聞出了安神藥草的味道,她擡頭看着正在沏茶的天英,薄唇輕啟,問道:“陛下找我,所謂何事?”
杯中茶水顔色清亮,天英端着茶盞遞到她面前:“無事,就不可以找你叙舊?”
“陛下想叙舊,正好,我也有舊事想要與陛下一叙。”
玄遙接過茶盞聞了聞,是冬泉水煮的南嶽雲霧,聞着清香沁脾。她沒急着喝,而是放到一旁擡眼緩緩問道:“陛下可還記得魇魔?”
面前人抿了一口滾燙茶水,眼簾微垂,順手放下茶盞:“自然記得,他通敵叛國,若是沒有你,我怕是死無葬身之地。”
“陛下高擡。”玄遙端起茶小口啜飲,目光落在天英脖子上的瘢痕,思緒一時恍惚。
那場大火,燒了三天。
她趕到時,四下皆是焦黑,分不清是人是物。
好不容易找到天英,她正要将人背回去時,卻聽到身後戰壕中有人小聲嗚咽。
“阿遙……救我……”
她低頭尋去,看到那人躺在土坑中,臉上血肉模糊,聽到動靜,紅腫的眼皮掙紮擡起,被烈火烤炙的龜裂嘴唇張口道:“阿姐……你來找我了……”
“……我不是你阿姐。”
玄家沒有叛國賊,她玄遙也沒有通敵叛國的弟弟。
天英遲遲沒等到她的下文,注意到她的目光,擡手将衣領往上捋了捋。
“怎麼忽然提到他。”
她晃過神,垂眸掩藏哀緒,笑道:“可能是上了年紀,最近總是夢到魇魔并沒有死,回來找我報複了。”
“你比我小三歲,你若上了年紀,我豈不是半隻腳踏進棺材裡。”
她隻字不提魇魔身死,玄遙笑了笑,低頭輕抿:“陛下莫要打趣我。”
天英端着茶盞在手中緩緩轉動,擡眼時,收了笑容:“玄遙,我與你關系如何,對玄家如何,你應該是心如明鏡。”
“玄凝遇害,的确是沛兒找人做的,不過先前她臉上挨了一劍,現又遭了驚吓,如今我已經命她待在東宮思過,這件事,就此作罷吧。”
“……”玄遙輕撫上杯沿,半晌不語。
“怎麼,阿遙不肯賞臉?”
“此事何須陛下開口,我本意如此。”玄遙再次舉杯,隻是這一次茶溫正好,她噙了半杯茶香,又道:“是我管教不周,惹陛下與公主煩憂。”
“你我之間,就不要話裡有話,藏藏掖掖了。”
天子放下空盞,盯着地闆上的光影歎道:“沛兒确實被驕縱慣了,如此下去,怕是日後無緣天子之位。”
玄遙手中動作一滞:“此話何解?”
“我今日找你來的目的,就是想和你商讨這件事。”
天英看着她,劍眉下,神情嚴肅:“沃城那位,近日又有動作。”
玄遙不動聲色放下茶盞,難怪着急召她來,又主動提出和解,原來是要用人了。
皇長公主膝下有兩子,年長的比天覃還要大兩歲;年齡小的如今也已到及笄之年。
比起長公主荒唐無度,這兩郡主如今是能文能武,懷治世之才德,在當地名望頗高,就連先帝也甚是疼愛兩人,曾許諾皇長公主,勸說天子擇賢才,立儲君。
“線人來報,沃城有數艘商船停靠,上面有大量軍中物資。”天英盯着她問道:“玄遙,你說皇姐她想要做什麼?”
玄遙沒有順着她的問題回答,而是道:“我回去就派人去查。”
“嗯,此事不可打草驚蛇。”
天英見她杯中見底,又擡手倒上了半杯:“還有件事,皇姐的兩個孩子如今也都大了,我卻連她們的樣子都不清楚,你家那位若是近來無事,不如替我跑一趟,看看她們是否真如傳聞中一樣。”
“……你想讓玄凝去?”
“她自小在山上修行,也該去人間曆練曆練了,不然将來怎麼做玄家莊主。”
玄遙低頭看着杯中漣漪,輕聲道:“是……”
*
日暮四合,辰宿莊燈火燃明,玄凝撐着腦袋趴在床邊,問道:“所以你就答應了?”
玄遙端着藥走過來,命一旁女侍将人扶正,道:“這是陛下給你的台階,隻要你做好這件事,今後她也不會再為難你。”
“天子這算盤打的,把自己摘得幹幹淨淨,又拿我當棋子推向對面。”玄凝聞到了怪味,一張臉瞬間變成了苦瓜:“怎麼又是它,不是說要換藥嗎。”
見她拔腿就要跑,玄遙一把将人按住,将碗沿遞到她嘴邊:“三日後啟程,不可延誤。”
“阿媫,你放下我,我自己會喝的。”
“等你喝完,我自會将你放下。”
玄凝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喝下那碗藥的,她母親灌藥的手法,比母雞下蛋還要娴熟,等回過神時,嘴巴裡全是濃烈苦味。
良藥苦口,但也确實管用,第二天醒來她就發現自己可以辨别顔色了。
後山依舊沒有動靜,玄遙昨晚得知她去了地宮,說什麼也不肯再讓她下去,還警告她不要多問。
她不讓問,不代表她沒本事查。
又是兩碗苦藥下肚,她的眼睛恢複到依稀可以看清字迹時,趁着玄遙去巡店,駕着墨雲就跑到城東綠水山莊,也就是玄家存放典籍資料的地方察看。
門口侍衛見她來還要攔着,說玄家重地,沒有莊主之命,任何人不得進入。
“哪怕是我也不行?”玄凝眼睛微眯,抱手瞧着她們。
“是的,小莊主莫要為難我們。”
為難倒是不會為難,頂多是打暈了直接闖進去。
玄凝将人拖進屋子,大搖大擺地開始翻找族譜,卻不想樓上有人輕咳。
“小莊主來找什麼?”
她仰頭望去,是個美人。
美得雌雄莫辯,亦正亦邪。長發未束,懶洋洋地散在肩背上,被陽光照射的柔順溫潤。一身霧青寬袍敞襟半露,手中拿着青黃書簡,泛白手腕上戴着水色翡翠,就連腳踝上也有一抹水瑩,他光腳坐在閣樓欄杆上,正低眸望着她。
“你是何人?”
“小莊主不記得我了?”他收起竹簡,撐着手肘側躺在狹窄的欄杆橫木上,望着女子迷茫神色,輕笑道:“我是阿紫啊。”
阿紫?
玄凝兩眼放光,又将人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你是阿紫?你怎麼長成這樣了?”
她印象裡的阿紫還是個成天哭哭啼啼,隻會把鼻涕流到嘴裡又哭着吐出來的文弱小書童。
目光落在他胸襟,她挑眉驚訝:“你是男的?”
男子不情願地收攏了衣服,勾着狹長眼角怨道:“小莊主才知道啊。”
阿紫是她小時候的陪讀兼玩伴,小時候就長得就漂亮,大眼睛長睫毛,又以女裝示人,玄凝對他的性别從來沒有懷疑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