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等不到天凜的回答,她自顧自的冷笑道:“玄都之王,當然姓玄。”
“有時候,我還真是佩服你們天家,可以陰險狡詐到如此地步,讓一代王君自甘淪為附屬将臣,真是有我當年之風。哎,你說,若是玄凝得知自己祖上與天家有血海深仇,會不會做夢都被氣醒?”
“祖先……愧對玄氏……方才扶持百年……縱其掌權……已是仁至義盡。”
“哼……說得好。”
“天嘉”眸眼一亮,挑起垂落的下颏,緊捏打量道:“你比你的孩子更符合我的口味,可你這張臉太老了,我實在不喜歡。”
“長斌……”
天凜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擡手撫上那張微微錯愕的臉,“冉兒……還在等……救她……”
“……”
“是,母親。”
祭壇上方濃煙滾滾,手中的長刀,高擡揮落。刃上鮮血粘帶着幾根斷發,流落刀尖,與眼角的淚光,無聲碎一地焰火。
紅日西照,王城軍還在處理打掃着祭台,遍地灰骸中,有人發現了一顆燒焦的完整頭顱,她環視了一圈,見無人注意,便摳出烏黑發頂上的金珠,裝進了口袋裡。
一顆金珠滾落在地,動靜吸引了其他人,争相搶奪着焦首,甚至扭打一處。
王城中,天嘉抱着透明的容器,畏縮在金燦輝煌的王座上,布滿淚光的眼睛,驚恐地望着萬蛇盤踞的殿梁。
“不,她不是我殺的……是你,是你操控了我!”
燈影急促晃動,有風吹亂殿中珠簾,叮叮當當地回蕩耳畔,昏黃的牆壁上,龐然黑影赫然靠近,天嘉吓得閉眼,顫聲嗚咽中,摟緊了懷中器皿。
浸泡在稀玉瓶中的雙瞳,淡綠如翠湖,隔着瓶身似乎感受到她的害怕,倒映着溫暖燭火,輕晃着和煦碧波。
黑影近在咫尺,似乎是嗅到感興趣的氣味,頓時停了下來,蛇信輕顫,邊搜集着信息,邊用龐大身軀将人纏繞。
半晌,被陰翳籠罩的天嘉擡起頭,“不,這一切與玄凝無關。若我從前就勸說母親放下執念,師甫便不會死,長珏也不會被困宮闱,我更不會被你蠱惑,成為罪大惡極之人。”
光是聽到名字,黑影便激動地用長尾鞭撻石柱,露出尖銳的獠牙。
“天家之人,生于亂世,掌權于太平,上敬神天娲祖,下奉黎民百姓,世間運作百代更疊,人之王權,何須神明幹涉。”
“今日便是死,我也絕不會受你主宰。”
伴随着話語落地,黑影張開了足有一人高的大口,就要把王座上的女人吞噬。空氣中彌漫着腐朽氣味愈加濃烈,天嘉閉上了堅定眸眼,等待着穿越海洋,橫跨冷暖,在花香彌漫的沃海出雲處,早該到來的贖罪。
滾滾焰火無聲,鼻間捕捉到一縷焦煙,天嘉試探着睜開眼,隻看見一抹生死無畏的雪光,糾纏撕咬着黑影,浸湮在梁上焰井中。
這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天嘉怔了許久才緩了僵硬嘴角,長籲苦笑。
“看來,能予我贖罪的人,隻有你了……玄凝。”
一路疾馳,憑借着印象鑽洞入城的碦利什跪在烈火前嚎啕,若非有人拉拽,他幾乎都要沖進火中,與口中呼喊的名字,共同化作漫天的灰燼。
玄凝站在身後,久盯着火焰的眸眼生澀泛紅,直到哭聲漸小,碦利什紅着眼眶,抓着她欲要離去的鞋履,質問她的心腸,是否真的是山尖磐石,冰冷堅硬。
“雲成日把你挂在嘴邊,說你們自幼相伴,說你待她如何好,而今她身患重症,你不遣馬送她回營,反而讓她卧衣等死,甚至,連一滴淚都不肯為她流……”說着,已是通紅生疼的眼中,又有淚水奪目而出。
可再哀傷的眼,仿佛都打不動她的内心,動搖她的神情。碦利什抱着被踹疼的胸口,淚水模糊了眼前視線,他隻隐約看見身影頭也不回地,孑然走入蒼茫夜色,再沒有出現。
直到他小心分離出灰燼中的骨灰殘骸,裝進陶罐中,抱在懷中準備離去時,遠處鐘聲響徹,月光下,身影疾墜如紅線,牽雲堕霧,瞬迂無蹤。
“為何尋死?”
玄凝剛睜開眼,便聽見一聲冷冽責問,比空中飄爍的熒熒雪光還要紮人。
“系統大人成天裝死,我隻好用這種極端方式,逼你露面了。”
“我若每天都在你耳畔待命,隻會左右你的選擇,幹涉你的人生。依你的性子,想來定是不願。”
“你可真是了解我。”
“分内之事。”
身下偶有清風過耳,将即将飄落她身的熒雪吹散,翩翩飛雪綻放于身旁,似一朵正值謝落時,褪去萬般色彩的杏花。
一如她的眸眼。
“你找我有何事?”
像是對不知方位,卻又遠居高處的凝視有所提防和排斥,玄凝坐起身,遲遲沒有回答。
半晌,她張開手,抓住了墜落周身的其中一顆光點。
“我想救她們。”
“她們是指誰?”
“因我而死和正遭受磨難的所有人。”
“抱歉,我做不到。”
對方答得幹脆,玄凝有所預料般,淡淡道:“我沒說讓你救。”
“不讓我救……你又要去求鏡釋行?”
“哼……”
玄凝輕蔑地笑了一聲,擡頭仰望,琥珀映熒雪,寒意染琉璃,穿透過重重迷霧的眸眼,總歸是有了光亮。
“從前到現在,你對鏡釋行都抱有莫名的敵意。為何緣由,我不關心。”
她俯身站起,定定立于波光流淌的黑暗中。
“你既觀察我的言行,窺探我的心思,想必已經知道我重來心意已決,與其故意拿他姓名來激我,不如早點送我回去。”
“你想重來?”
“是。”
“我怎麼辦?”
玄凝略微疑惑了一瞬,“自然是與我一同回去。”
“他呢?”
“誰?”
“……你的君夫。”
她像是忘了他的存在,又或是考慮時,下意識将無關緊要的人,排除在外。
寒風不複聊賴,作畫筆吹拂她紅袂,幾片飛雪落地,此間暗沉境地,除了思考時的淺淺呼吸,再無她音。
半晌,她攥緊了藏在掌心的溫暖,垂眸道:“罷了,算我負他一次。待我身獻天道,修渡人間,定當償還所欠。”
“你負他,何止一次。”
“什麼?”
本是适宜溫度的光點忽的灼燙,玄凝才剛松開掌心,那一顆像極了飛星的瑩白光點,化作了蝴蝶飛撲而來。
她眼疾手快,抓住了扇動的翅膀,哪知一晌溫風起,映眼千萬白蝶掀湧,婆娑奔月而來。
“你想回到何時?”
被密密麻麻的蝴蝶包圍,玄凝艱難開口道:“回到……鏡釋行剛上昆侖的時候。”
“那便是五百年前,稍等,我需要收回一部分神力。”
“收回……神力?”
“你聽錯了。”
“不,我聽得很清楚,你剛剛說的就是神力。”
“閑來無事,胡言亂語慣了。我隻是在履行慣例,把與你接觸的所有人進行清除。”
“清除?你并沒說……不……住手!”
聲音淹沒在扶搖直下的蝴蝶風暴,光芒散去,四周重歸寂靜黑暗,一直搖搖欲墜的白蝶,被空中探進的指尖撈起,蝶翼輕扇,沾帶的弱水滴在眉心,又輕輕滑落淡漠的無色光景。
“為萬生負我,我即萬生。為我負萬生,萬生即我。”
“這一次,又要我等多久。”
白光明滅,身影再次出現地上,已然一副焦黑死軀。
“心有私情,神天拒之,不服;擅自幹擾凡間秩序,判三百年赤雷極刑,不服;亵渎神像,引赤雷破天障,罰受五百年獄火,不死,不入輪回,仍不服。”
隙光見身影,來人冰冷宣讀着女君重來的百年經曆,淡白指尖卻作溫風,輕撫過雷電殘留的餘溫。
“煽動冤魂索命,勾結獄地衆神背叛神天,自立門庭。神天震怒,遣風雷電三聖母晝夜追擊四九周天,不敵身隕。”
垂眸冥想片刻,眼簾微啟,勾唇泠然。
“難怪近來耳根清淨,原來是被你重傷了,那我可要上門關懷一二。”
落寞背影躺在女君身側,撐首顧盼,繞指無盡柔絮,“以身換取耳畔一隅甯靜,我要如何報答你呢……”
鈴铛輕響,扯帶間,芸芸青絲散落,覆蓋的赤背傾落,琉璃月色入懷,破碎白蝶落唇邊。
“那便贈你一場人間馨雪,可好?隻是這樣……我又要消失一段時間了。”
蝴蝶貪得溫暖而不舍翩飛,光芒竭盡,近乎透明的身影,随愈加盛隽的風息而消散。
“醒來吧……為我放浪形骸,藐視神威……”
“予我獨一無二,無可比拟的……”
“殿下。”
“世子殿下!”
碦利什匆忙帶着人趕到鐘塔下時,紅衣孤身坐在茫茫月色下,手裡緊攥着一副蝴蝶形狀的白色骨面。
“玄凝!雲泥屍骨未寒,城中災厄肆虐,你卻在此尋短見,你這麼做,對得起雲,對得起為你留守的鐵騎軍嗎!”
“吵死了。”
焦急步履越走越慢,碦利什驚訝停在原地,望着布滿淚痕的臉頰,嘴邊下意識喃道:“這算什麼……假惺惺的,看着就讓人……”
惡心兩個字未能說出口,便随着再次哽咽的喉間,與沖動恨意咬碎咽下。
“對不起……我隻是恨自己來得太晚……恨自己還是和從前一樣沒用……”
“恨而無為,又有何用?”
身影不知何時站起,幾縷發絲拂過的臉上,已然是蝴蝶擁吻鼻灣,雙翅綻風月。
“武靈神嫇崉,見過滄靈男王。”
“你胡說什麼……”碦利什慌忙後退了一步,那人卻不依不饒地抓住他的手,幾番掙紮未果後,被放于肩膀緊依。
“真正的嫇崉,早在我進城那夜,便發病身亡了。武靈神慷慨大義,在臨終前,将姬焱城交付予我,唯願我不計前嫌,施恩相救。”
“所以你才在此駐守,可你為何不送……”
“一旦送回去,災病便會傳播,我身為玄家主帥,要為兩萬将士的性命負責,為她們身後的親人負責。”
“那雲呢?”
奪目的視線直直望進眼中,碦利什想到了什麼,張了張嘴,卻不敢妄言。
“若她的侽寵有朝一日坐上王位,受萬民跪拜,想必雲泥在天上,也能笑而驕傲地說,當初買下你,真是物有所值。”
骨面在火光的照耀下,泛着溫潤紅芒,與之對照的眸光愈發堅定,沉默許久後,玄凝松了手,搭在肩上的手沒有落下,反而輕點額間。
“神天在上,王神見證。”
“神旦碦利什耶,自願稱王,若有懲罰,請降于我一人之身,莫要殃及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