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飛星困于蓮枝,脫逃不見蹤影,玄凝有一種強烈的預感——他還會回來。
不知何時何地,不知身份姓名,玄凝隻好主動留意,身邊不同尋常的人或事。然而渡河北上,征伐滄靈以來,她身邊不同尋常的,唯有隐去仙力,以劍仙身份出沒軍中的鏡釋行。
直到初到滄岐的寒夜,于虎穴唯一幸存的白虎幼崽,泡在溫暖的藥盆,在略帶力度的一下下梳篦中得以蘇醒。
剛醒來的小白虎,看起來呆頭呆腦的,被人攥着尾巴玩還毫無察覺,隻躺在掌心,懵懂地盯着她看。
盆中水位偏高,玄凝一直托着它的腦袋,剛想給它翻個面繼續梳虱,倏爾金光從左手指尖綻開,她沒有時間去想自己的身上,究竟是何時被仙人設下了禁咒,她隻知道,鏡釋行要來了,而且,來意不善。
“求我救你”“它本就該死”,仙人的話如滾滾山石,砸在身心,激起層層圈漣。
能讓鏡釋行動怒挂念的,絕非是一條普通白虎的命。
是他——也不一定,萬一是别的東西。
玄凝想,無論白虎是否為棠宋羽,除非鏡釋行拿說出确鑿罪證,證明它十惡不赦,非死不可,否則她絕不能棄之不顧,任由他帶走。
為此,玄凝不惜冒着得罪美人的風險,覆上了鏡釋行的臉龐,主動将他所求的溫寸,占有唇齒。
鏡釋行大抵是過于震驚,瞳孔上的紋路顫動變幻,時而是危險的烏紅,時而是溫暖的金晖,無論是哪一種,那包裹在紋路周圍的霧色從未變過。
走火入魔的仙人,身份成謎的美人,沒一個讓她安生省心。
小白虎躺在臂彎,鼻間探不到一絲氣息,鏡釋行否認完是他所為,施法淨除了衣上污漬,沖她遞出掌心,“它尚有心聲,我可以救它。”
“仙人方才還想掐死它,轉眼又要救它,未免假惺惺。”玄凝将小白虎放平在桌子上,檢查着嘴巴又道:“這次就不勞煩仙人施救了,我說過,它的命由我。”
岑煦想起醫隊中有人曾醫治過家禽寵獸,剛想去請,見她側身俯首,按着下颏,張嘴對準白虎的鼻子吹氣,她立馬上前,好奇道:“我隻見過給人做,還沒見過給老虎做的。小莊主,你這招,莊主教的?”
它腿上還有微弱脈搏,玄凝起身道:“母羊是不是還在哺乳?”
岑煦愣了一下,點頭道:“是還在……”
“你去擠點。”
“小莊主……你可真看得起我。”
“羊在哪,我去。”
聲音冷不防從身後響起,岑煦一回頭,正對上仙人的眼睛,她幹笑了兩聲道:“那還是我去吧,不勞煩仙人你親自動手了。”
她匆匆走到門口,想起什麼又試探摸了摸,鏡釋行瞥見後,悶聲道:“結界已撤下。”
岑煦一聲不吱地溜走了,房間裡,便隻剩呼吸的聲響。
反複幾次後,小白虎醒了,卻也不算醒,隻是微眯着一條渾白眼縫,有氣無力地看了她一眼,随後又閉上了眼睛。
好在它重新有了呼吸,玄凝移開手,如釋重負地坐在了凳子上,鏡釋行一直站在身旁盯着,俨然比她還要關注小白虎的情況。
“這裡隻有你我,說說吧,你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鏡釋行緘口不言,玄凝又問道:“是那顆飛星?”
他還是沉默,回避的目光,僅僅一瞬,卻也足以應證,她的猜測是真。
“我知道。”玄凝正摸着小白虎,鏡釋行忽而開口道:“你對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它。”
她裝糊塗,故意不知他所言,鏡釋行也不戳穿,隻道:“你身上似有一股不詳的力量,我需要回昆侖一趟,待我得出結論,便會來找你。”
“師甫來去如風,徒兒就不送了。”
熟悉又隔閡的稱謂,令鏡釋行緊了緊眉眼,道:“阿凝,我可以再留它些時日,但我無法保證,此身,永遠為我。”
他留下那麼一句令人費解的話,于金光消失在原地,玄凝摟緊了懷裡的小白虎,又怕憋着它,隻好抓緊了自己的胳膊。
“沒事了,沒事了……”
“仙人已經走了,棠棠……”
她的指節,用力到繃起一座座褪去血色的山丘,溫涼砸落時,玄凝閉緊了雙眼,不敢将心緒,宣之于月洞。
原諒他,是這麼一件輕易的事情嗎。
明明他隻是短暫的出現,什麼話都未說,什麼事都未做,玄凝卻覺得,心中的沉悶和郁結,在知曉是他的那一刻,全部煙消雲散,飛作月雲,潑灑滿身思念。
他會回來嗎?——恐怕要等他消氣了。
以棠宋羽的脾氣,這次,她不在身邊主動和解,他獨自生悶氣,沒個十天半月好不了。
可玄凝還是低估了他的脾氣。
眼算着生辰将至,而小白虎一天到晚扒拉她,除了要奶吃就是要肉吃,絕大部分時間,它都在冬眠狀态,每次玄凝回來,它連起身歡迎一下都不曾。
因隆冬嚴寒,醫隊救助的行動大都在白天,而當地亂匪猖獗,不但煽風點火,還屢次劫掠行醫點,最嚴重的一次,他們殺害了包括醫傭在内,共十五位醫者。
在玄凝眼中,令滄靈子民聞風喪膽的[鴉神衆],不過是一群披着人皮行惡的貪鬼,當晚率着重組後的王城軍,順着情報線摸到鴉神衆匪窩,凡持械不降者,悉數殺了個幹淨。
烈烈寒風吹得火浪嘶吼,卷起萬丈高牆,玄凝望着火光,腦海再次閃現水下那一張張憎恨面孔。
她手上,沾了多少人的鮮血?
玄凝默默駕馬遠去。——四歲那年,她第一次用暗器殺人,至今早已數不清了。
木屋亮着昏光,應該是岑煦來喂過,空氣中殘留了一股淡淡的奶腥味,玄凝關上門,一低頭,小棠花圍在她腿邊,來回轉圈圈。
她以為是身上的血腥味吸引了它,蹲身解釋時,小棠花忽而躍起,搭在她的腿膝上,湊近舔去她眼角凍結的血漬。
她那時候戴着面具,許是收劍時濺到了幾滴。
大貓的舌頭舔得似砂刮,玄凝皺眉推開了它,正想教育它不要什麼血都舔,小棠花收起爪子,跳在她腿上,腦袋貼在她臉上蹭來蹭去,蹭得被堅冰凍結麻木的心,在他梅花墊下,迅速回溫。
“你……”
小白虎從未這麼與她親近過。
玄凝猜測是他,又不敢打草驚蛇,為了證實心中猜想,她設下了一個又一個圈套,等他自投羅網。
她說老虎太重,壓得她喘不過氣,小棠花卧倒在胸口,閉眼就睡。
她說老虎嘴巴臭,她再也不親了,小棠花半夜打翻牙粉,呼她一臉皂荷香。
她說人養的老虎學不會狩獵,日後放回山林也是死路一條,小棠花被魚連扇了數十下巴掌後,一臉愧疚地叼着死魚放到了她面前。
她說了很多,雖不是次次都能套中,卻也足夠确定,那隻與她親近的小棠花,時常在午後或夜晚出沒。
鏡釋行出現的那天,小棠花守在外面,聽見動靜,偷偷溜了進來,它自以為掩飾的很好,殊不知它一進來,玄凝就注意到衣架後,那豎起的白尾巴尖。
鏡釋行應該早早就發現了,隔着一段距離,玄凝感到背後涼飕飕的,她索性站起來,以身遮擋住敵意視線。
“小棠花,你别藏了,尾巴都露出來了。”
“……”
聲音隔着濃濃水霧,翻山越嶺而來,棠宋羽從她手裡奪回了一绺發尾,垂聲道:“殿下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美人并不擅長裝傻充愣,來來去去就這一句,玄凝好不容易抓到把柄,才不給他狡辯的機會。
“老虎睡覺并不會發出鼾聲,它和貓一樣,醒着感到愉快和滿足就會打呼噜,一旦入睡,便什麼聲音都沒有。我詐你的,笨蛋。”
方才與灰璃的對話,她不知聽去了多少,棠宋羽悶悶不樂道:“所以……殿下說他像小老虎,當真是覺得他可愛。”
玄凝一愣,下意識就順着他的話想去解釋,“我……”
“那我呢?”
棠宋羽枕在了她腿膝上,宛如小白虎般,在她心上輕撓。
“睡态不作小老虎,就入不了殿下眼嗎。”
玄凝反應過來,這招是美人調虎離山,瞞天過海之計,她險些上當。
“你……休想岔開話題。”
被識破的美人一不做二不休,沉默裝死,任她手輕撫烏黑腦袋,撥開青絲弄紅芍。
“我原本一直在等你主動坦白,但據我觀察,你并沒有這個打算。我想,與其煎熬的等待,倒不如主動發問。”
心口傳來的酸楚,遠不及他眉眼躲避來的滋味難言,玄凝苦笑道:“可我始終不明白,你為何要瞞我。”
不知由誰頭骨雕琢而成的蝴蝶面具,被岑煦一語點破後,玄凝再未曾佩戴。
溫雪飄落的境域,有關與系統的對話,她的記憶,出現了大片空白。不同往日,這一次,玄凝能感覺到,那是極為重要的事情,足以串聯先前所有遺忘之事。
可每當她試圖回想起來,都隻會陷入焦躁的空白境地,這些記憶不像是被遺忘,更像是被人憑空删去了,到頭來,一無所獲。
命懸一線,神天降恩雪,于世人腦海中消失的神旦薩耶,再次出現,雖為懲罰,卻成為她失而複得的唯一記憶。
尤其當那顆從記憶中消失的飛星,再次出現,玄凝的心跳幾乎都要躍出胸口。
這不正說明,棠宋羽和薩耶,曾在某些時刻,是同一人。
她還沒回去把人關起來審問,他就一個不留神主動暴露,簡直,笨得令人堪憂。
岑煦是個醉後不吐不快的酒蒙子,隻半杯玉釀,她就語重心長地拍着肩膀,把玄家莊主千叮萬囑,萬萬不可告訴的秘密,告訴了玄凝。
她走後的第一個賀歲夜,降雨雪,棠宋羽在回莊的路上,不慎滑跤,從山階上滾了下去,雖隻磕破了皮肉,卻陷入了長達四個月的昏迷。
“連巫祝都救不醒的人,居然自己醒了,小莊主你說,這是不是神天顯靈?”
月斜小院藤架,燭火輕晃的房内,岑煦拎着酒壺,邊說邊說往自己杯中倒酒,“小莊主大難不死,畫師多災又多病,真不知你們二人的命,到底是相生相克,還是此抵彼消……”
她人半醉着,手卻穩如泰山,玄凝趁她不注意,悄然拿走了她的酒盅,囫囵飲了一口,這才強壓下心中翻湧的苦澀。
“哎?我的酒呢……”岑煦拿着她的空盅,困惑張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