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醒的。
在柏溪雪身邊時,她一向不敢定鬧鐘,生怕擾了大小姐清夢。柔和的晨光透過紗簾,落在柔軟的床榻上,言真下意識側頭去看,卻發現枕邊已經空空蕩蕩,沒有半點餘溫。
哦是了,今時不同往日,柏溪雪早就不是那個會死皮賴臉地在被窩裡卷成一團,需要言真每天鬥智鬥勇拽她起床上課的高中生了。
如今的大小姐醒得比她這個打工人的生物鐘還早,等到言真洗漱完畢走到餐廳,看到柏溪雪已經坐在餐桌邊,用ipad翻着當日新聞。
大小姐已經晨起鍛煉完,又沖了一次涼。如今身上聞不到半點汗味,連頭發絲都透着檸檬清新的香氣,若非她白皙的臉頰仍透着運動後健康鮮潤的血色,言真幾乎要覺得她剛走完紅毯回來。
有些時候言真會覺得柏溪雪就像是活在玻璃罩子裡面的人,永遠如此完美光鮮。平民百姓隔着大熒幕看她,隔着電視機看她,隔着手機屏幕看她,無論如何,都永遠隔了一層玻璃。
哪怕現在,言真看她也覺得遙遠。
所以她走過去拉開餐桌椅子,掃了眼ipad裡頭的内容,故意調侃道:“喲,看洋文呢,阿姨有沒有用熨鬥熨過屏保再把平闆送進來啊。”
看來最近股票行情不錯,大小姐心情美麗,頭也不擡地接茬:“是呢,報童八百裡加急的送來的消息,言老師要不要看看?”
言真已經喝了口橙汁:“别了,我從荷蘭辍學之後就沒怎麼接觸英語了。”
她笑嘻嘻地說,好似當初一闆一眼糾正柏溪雪的英文發音的家教老師另有其人似的:“我現在隻會說‘How are you?’”
“你想的話也可以再去念個碩士,我幫你打個招呼,”柏溪雪蔥白的指尖懶洋洋地劃過平闆,依舊沒有擡頭,“要不就A大吧,但好歹是你的母校——或者你想換個口味去B大?那也行。”
“雖然傳媒排名不像你在荷蘭讀的那所大學一樣是世界第一,不過聊勝于無嘛。”
她語氣輕松,全國最好的兩所高校,百年曆史,五□□華,莘莘學子夢寐以求的高等學府,如今在大小姐的嘴裡,就像案闆上賣剩的兩坨豬肉,隻有被人挑揀的資格。
言真的指尖不知何時有些顫抖了,柏溪雪似乎擡起了頭,在對方平靜的目光裡,言真不确定自己是否露出了臉色發白的馬腳。
像一隻在獵人注視裡隐蔽傷痕的野獸,她不動聲色地捏緊了玻璃杯,低頭抿了一口。
“要真有那個心思的話,不如直接給我打錢,”她終于笑起來,“噓寒問暖,不如打筆巨款。”
“要是你覺得錢給我不放心的話,拿學位費去捐個希望小學也行,”她繼續說,學着柏溪雪懶洋洋的做派,晃了晃杯中的橙汁,“記得捐款人寫我的名字,也算美名一件。”
柏溪雪漂亮的眼睛靜靜地注視着她,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一秒,也許一分鐘,大小姐也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行,不就捐個小學嗎。”
她輕飄飄撂下這句話,便起身,翩翩而去。
這餐其實也沒用多久,桌上玫瑰花的露水甚至還沒幹,新鮮的香氣混合着咖啡濃郁的芬芳飄進鼻子裡,讓言真下意識一陣反胃。
——高三之後,她再也喝不了咖啡。柏溪雪口中聊勝于無的A大,像賣剩的豬肉被挑揀的A大,是她當初為了追上保送的沈浮,用一個又一個挑燈夜戰的晚上,一杯又一杯讓人心悸的速溶咖啡熬出來的。
當年拿到錄取通知書時有多麼驕傲,這一刻,就有多麼諷刺。
她還是太遲鈍了。柏溪雪看似明豔張揚,但其實矜持的教養刻在了骨子裡。大部分時候,她待人接物都表現得溫文爾雅、知書達理,哪怕尖酸刻薄也文質彬彬。言真記得自己剛剛成為柏溪雪的情人時,坐在柏溪雪預訂的餐廳包廂,對于怎麼當好一隻金絲雀這件事情還一無所知,隻會笨拙地學着放下那一股子清高,在柏溪雪身邊生澀地曲意逢迎。
而那時的柏溪雪隻是淡淡地推開了她,寒潭一樣的雙眼映照着她谄媚又狼狽的模樣,輕輕地歎了口氣。
“言老師,”她記得那時柏溪雪輕柔地說,“你現在看起來太無趣、太廉價了。”
她彬彬有禮:“今晚你不如先回去吧,我讓司機送你。”
柏溪雪喜歡看見她的倉皇與狼狽。尤其是在言真惹她生氣的時候。在這一刻,言真終于意識到,柏溪雪或許依舊察覺了她昨晚的夢,而今日的早餐,話語如婉轉的刀劍,不過是一次點醒。
點醒她注意自己的身份,點醒她已一無所有。
點醒她不過是一介玩物。
言真想,作為金絲雀的禮儀,她理應去哄好柏溪雪。就像昨晚她因為那個同事小朋友生氣一樣,溫柔解意或者撒嬌弄癡,無論如何也該把自己的金主哄回來。
然而,或許是咖啡苦澀的氣味讓她太反胃,也或許是昨夜夢中玉蘭花的香氣太過鮮明。這一刻她臉色分外蒼白,隻呆呆地抓着手裡的那隻玻璃杯,麻木地又喝了一口。
酸澀的液體滑落喉嚨,她忽然鼻酸,劇烈地咳嗽起來。一片狼狽之中,高跟鞋的聲音輕盈地響起——柏溪雪已經在助理的陪同下,飄然離去。
她這一走,就又是半個多月沒再回來。電影就要上映了,宣傳日程排得極滿,柏溪雪忙得到處飛,終于又成了玻璃屏幕裡頭的那個人。
倒是那天言真幫忙解圍的小朋友還湊過來和她八卦了下,小姑娘指着微博開屏裡柏溪雪那種精修到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美麗臉龐,啧啧感歎了一句:“我覺得還是本人更好看。”
言真不由得失笑。
那天早上之後,她倒是也沒有記恨柏溪雪。一是沒必要,二是沒資格,沈浮和她談過戀愛的事兒,柏溪雪高中時就已然知曉。就算如今屬于錢色交易,柏溪雪生氣也很正常——一仆不侍二主,哪個金主願意看到金絲雀三心二意?
言真很誠懇地這樣想。好心态是打工人最重要的财富,好心态決定女人的一生。
她因而誠懇地去和柏溪雪賠禮道歉。柏溪雪不知是忙還是什麼原因,三天後才在微信惜字如金地哦了一聲。
【老闆二号:怎麼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