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猶似墜樓人。
言真其實并不喜歡這句詩的典故——男人們的懷古,要用一位年輕女子的死做點綴,未免太過殘忍。
然而此刻她卻情不自禁地想起這一句來。言真出神地望着那一片杳遠如煙霞的花朵,忽然想起許多年前,沈浮的母親也是這樣開着車送她回家。
那時好像也是這樣淡粉色的黃昏,言妍剛剛出事,在等待紅綠燈的間隙,沈浮的媽媽将手擱在方向盤上,目視前方,用同一種輕柔的語氣說:“你和小浮的事情,其實我和她爸爸都知道。”
“你們注定不是一路人,請你不要再繼續了。”
“言真?”
沈浮的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言真自回憶中驚醒,又打了一個激靈。
她愣愣地望過去,眼中還帶着茫然:“啊?”
“你還沒告訴我你要去哪裡,”對方含笑地掃她一眼,“怎麼還是這樣呆。”
以前沈浮就總說她呆,在她們還是正兒八經學姐學妹關系的時候。言真被她揪出來單獨糾正話劇的英語發音,連讀跳讀念不好,還總一不小心咬到舌頭。
有一次舌尖不幸長了口腔潰瘍,被她一口咬到,當場痛得嗷嗚一聲,眼淚汪汪。
沈浮當即被吓得愣住,随後便笑得前俯後仰:“你怎麼這麼呆呀!”
沒有旁人在場時,她總有幾分優等生卸下僞裝時的壞。言真噙着淚花,痛得說不出話,隻能眼睜睜地看着沈浮笑夠了,從随身口袋裡掏出細長小巧黃色紙盒:“張嘴。”
是治療口腔潰瘍的塗劑,小小一隻落在沈浮掌心裡,被她低頭拆出自帶的棉簽,蘸了蘸藥水,張口示範:“啊~”
這麼多天來言真已經形成學習的條件反射,下意識跟着張口伸出舌頭:“啊——”
下一秒沈浮的棉簽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伸了進去。紫紅藥水接觸創面,痛得猶如滿清十大酷刑,言真淚水漣漣,差點痛得撅過去。
多虧沈浮捏住了她的下巴,才沒有釀成二次傷害的慘劇。
等到她從疼痛中緩過神來,淚眼婆娑中看見的就是沈浮近在咫尺的臉頰。
十八歲的沈浮有雙黑色玉石般溫潤幽深的眼睛,靜時如臨深潭,笑時卻如杏花春雨,盈盈笑意沾衣欲濕,眼波欲流。
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
“好呆呀。”她記得沈浮那時這樣歎氣,吐息間蘭花的氣味撲到鼻尖。她松開手,指尖殘存的溫度被言真略帶一絲貪戀地捕捉住,随後,沈浮的手便又伸到面前。
她刮了刮言真的鼻尖:“以後不許這麼呆知道嗎?”
“不如浪費教學時間。”她撇嘴,把廢棄棉簽扔進垃圾桶,語氣聽起來卻沒有半點抱怨。言真依舊傻傻地看着她,一直到排練結束,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沈浮自己毫無意外用不上這隻藥。
那支藥,是她特意帶給誰的呢?
這句話直到如今言真也沒問,起初是不敢,後來是忘了,直到如今再聽到熟悉的這一句話,内心隻覺物是人非。
舊事重提,終究是不相幹。
于是言真隻是打了個哈哈:“采訪一天了,下班總得讓人走會神吧。”
頓了頓,她又說:“送我去第一醫院就好,我要去看看言妍。”
沈浮似乎愣了愣,随即點頭:“好。”
而後兩人又陷入沉默。為了不再走神,言真掃了一眼手機支架上沈浮的消息,主動開口閑聊道:“喲,讓學生幫忙拿快遞呀。”
“還記得咱們當年最鄙視打發學生幹雜活的老師,”她笑盈盈調侃,“那句話怎麼說?嘲笑,理解,成為。”
沈浮笑了起來:“那倒沒有。”
“當年看在我爸媽面子上,我倒是沒幹過什麼雜活——但你不覺得這才是不公平的事情麼?”
她手指輕輕敲敲方向盤,笑着說:“所以為了公平起見,我會把打雜的任務均勻地分配給每一個學生。”
“……真的沒有學生會給你備注沈扒皮嗎。”言真忍不住說。
“我看不到就當沒有。”
對方輕巧答複,旋即兩人同時笑起來。車載音響裡的大提琴正巧拉到高潮,铿锵流麗,襯得車内笑語歡聲,氛圍融融。
仿佛真是舊友重逢。
然而實際上,那枚纖細的訂婚戒指從上車前就總在不經意間晃到言真的眼睛。她忍了又忍,心道或許這一次下車就不會有再見面的機會,終于還是沒有忍住。
“還沒有恭喜你呢,訂婚快樂。”
她輕聲說,不着痕迹地控制着臉上的得體微笑,又為了顯得大度,客套寒暄:“之前太忙了,沒來得及參加你的訂婚典禮,我都還沒見過你先生呢。”
沈浮卻沒有說話。
半晌之後,她的目光慢慢地轉過來,落在言真臉上,又波瀾不驚地轉了回去。
“和我訂婚的不是‘先生’。”
她曼聲說:“我的訂婚對象是女孩,言真。”
仿佛那支久遠的塗劑再次起效,舌尖一股劇痛混着血腥味傳來,言真愣愣地看着她,忽然覺得這些年的自己像一個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