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接言真的車卻來得比平時得要晚些。
等到言真收拾好言妍床邊的花,才接到司機姗姗來遲的電話。
她趕到醫院門口,發現今天的車比往日低調得多,普普通通一輛黑色奔馳保姆車,要不是黃牌上的連号8,言真差點都認不出柏溪雪那向來張揚的風格。
直到她拉開車門,發現柏溪雪正坐在車上,才終于明白:司機遲到,是因為先去接了柏溪雪。
今天的柏溪雪沒有再穿西裝,隻穿了一身黑色旗袍。中式平裁,正絹料子,寬松卻妥帖地落在柏溪雪身上,愈發顯得她肌骨瑩潤,身形如竹。
一看便是大師的手筆。言真知道她最近在拍一部民國背景的片子,導演俱是海内外聞名的大導,對演員要求一貫苛刻。為了保持入戲,柏溪雪這段時間出鏡的造型,幾乎都是旗袍。
聽見言真上車的聲響,柏溪雪拿着劇本的手一頓,卻又隻擡頭看她一眼,随後便懶洋洋地把頭轉了回去。
她應當是剛剛趕完什麼通告,眉目間帶着淡淡的疲倦,卻看起來極美。柔光隐隐的絲質衣料,襯得她在黑暗的車内也皮膚白透,如凝霜雪——不記得哪位作家說過,年輕女郎就該穿黑色旗袍,唇紅齒白的豔色,隻有黑色旗袍的冷峻端莊,才能壓出那般冷冽濃重的美。
車外的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窗外車燈明滅,流光溢彩的一條暗河。金色的路燈燈光透進來,照亮柏溪雪手邊揉成團的半張雪白紙巾。鮮紅的一抹顔色,是柏溪雪随手擦過的口紅。
言真其實不太懂,打發給司機來接她就行的事兒,柏溪雪怎麼還非得親自上車繞一趟遠路。
若她是熱戀中的女孩,大概早已把這歸結為濃情蜜意,但自作多情從來不是金絲雀的品德,言真走過去,隻柔聲問:“我們要去哪裡?”
柏溪雪卻隻是說:“到了你就知道了。”
言真便不再多問。
她不是沒做過柏溪雪的女伴。相反,剛跟柏溪雪的那半年,她陪柏溪雪參加飯局參加得分外頻繁。次次都是大把的狐朋狗友,大把的前呼後擁。
燈紅酒綠,人人攜伴,調笑聲裡谄媚的,不乏屏幕上見過的年輕漂亮面孔。
起初這場景讓她窘迫。所謂女伴,其實不過是個點綴的玩物。玩樂飯局上常常有人發酒瘋,喝醉了就滿場亂跑,站在沙發上大把大把派錢。紅豔豔的長指甲劃過言真的臉,大沓大沓粉色的鈔票塞到她衣領裡頭,言真下意識拒絕,卻換來對方新奇眼色。
行啊柏姐。你這次找了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啊。
柏溪雪也隻是笑,對着地上紅豔豔的鈔票揚揚下巴:“喏,去撿吧,你不是為了錢才來找我的嗎。”
于是她隻能低下頭,趴在地毯上一張張把那些散落的粉紅票子撿起來,等到她終于撿好攏做一疊,要根據柏溪雪的命令收好時,卻又被對方漂亮的鞋尖不輕不重地踢了踢手肘。
“真沒禮貌,”柏溪雪溫柔地嗔怪,“說,謝謝小顧總。”
兩個年輕的女孩子靠在沙發上,笑盈盈地看她,像在看一隻品種新奇的狗表演如何握手,言真半跪在她倆面前,指尖深深陷入松軟的地毯裡,良久,才終于低聲說:“謝謝小顧總。”
“真聽話。”被叫做小顧總的女人又笑起來。紅豔豔的酒液在手中的水晶杯裡搖晃,如同她的笑容一般潋滟。
又一疊錢灑下,紛紛揚揚:“拿去吧。”
言真于是又沉默地低頭去撿,當她趴下去,伸手去夠其中一張飄進沙發縫裡的粉紅票子時,冰涼的液體忽然兜頭淋下。
是女人杯中的葡萄酒。
馥郁的酒香在空氣中彌漫,猩紅的酒液自發梢滴落,從臉上淋漓而下,讓言真幾乎睜不開眼睛。
襯衫前胸傳來濕潤感,言真緩緩睜開眼睛,看見從衣領到胸口,大片粉紅色酒漬緩緩擴散。
布料因為浸濕而透明,逐漸透出肌膚,隐蔽而暧昧,如同一場出血。
她擡起頭,難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紅唇明豔的女人對她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旋即向她伸手:“真可愛——”
叮。
柏溪雪卻忽然舉杯,和對方手中的空酒杯碰了一個:“Cheers.”
“這杯就算賠禮了。”她對着言真揚揚下巴,“她喝了,小顧總你也得喝一個吧。”
手中的空杯同女人的笑容一樣,尴尬地僵在半空中。過了半晌,才聽到“小顧總”僵硬的假笑聲:“柏姐您說笑了,這我當然得給您敬一杯啊。”
她慌慌張張地往杯裡斟滿紅酒,也顧不上什麼看聞嘗說,便把酒杯舉起,仰頭牛飲而盡。
“我先幹了,您随意、随意。”
說完這句,“小顧總”就慌慌張張地跑了。柏溪雪懶洋洋地坐在那裡,也不挽留,隻慢條斯理撥了撥頭發,曼聲說:“擦擦吧,言老師。”
過去的學生這樣說道,蓬松輕盈的卷發在指尖滑落,幹淨慵懶,如一隻波斯貓。
“太難看了。”
言真想,那樣狼狽不堪的時刻,自己那時哭了沒有?應該是沒有的,因為在殘存的記憶裡,她隻記得自己膝行過去,在茶幾上抽出紙巾,仔仔細細地擦幹淨了自己的臉。
胸前的酒液已經從襯衫滲入,無論如何也擦不幹淨。她仰起頭沖柏溪雪滿是歉意地笑:“謝謝柏總。”
柏溪雪卻已經将臉别了過去。
寵物受到的待遇如何,永遠取決于主人對她的态度。言真已然明白,所謂的小顧總,不過是不知道哪個犄角旮旯裡跑出來巴結柏溪雪的暴發戶女兒罷了。
飯局上人人都可以對她百般羞辱,也隻不過是給柏溪雪作陪,讓她欣賞自己的難堪而已。
好在,她終究是柏溪雪的金絲雀。看在大小姐的臉面上,沒有人敢對她動真格——雖然,所謂真格的底線究竟在哪裡呢?
言真自己都覺得模糊不清了。
無論如何,後來她又陪柏溪雪參加了許多這樣的活動。看起來正當的、看起來不那麼正當的,樣樣都有。她白天上班,傍晚便敷粉施黛,陪柏溪雪去赴一場又一場荒唐的宴。
再荒唐的宴會也是名流彙集,其中并不缺乏言真白天的采訪對象。在柏家的勢力面前,無人敢将此聲張。于是言真便時時能看到,白日裡西裝革履的人物,在柏溪雪面前谄媚又癫狂的模樣。
漸漸地,言真也學會了平靜。無論何般的為難和羞辱,她都一并柔順地低頭承受。等到她終于對柏溪雪的折磨心如止水的時候,卻忽然發現,不知道從哪天開始,柏溪雪再也不參加這樣的聚會了。
時至今日言真也沒有明白,那個時候的柏溪雪,究竟是膩味了這樣的宴會,還是膩味了自己的表現呢?
或許兩者都有吧。
車停了下來,電梯一路直上。停在97層。餐廳位于中央廣場東塔,Y層最高的摩天大樓。以超過五百米的高度和獨特的外牆燈光而聞名。自近年限高通知頒布後,成為千禧年代末超高層建築黃金時代的留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