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對方的頭:“不是那樣的。”
“你是好孩子,你隻是勇敢地保護了自己的好朋友。”
“我其實和她不熟,”陳喜妹卻甕聲甕氣地說,“她住我隔壁,考得次次比我好,每次出成績我媽就用這個理由來罵我。”
言真不合時宜地,有些想笑。
她其實心裡有一絲動容。
秋末冬初的天,總是這樣湛藍而寒冷,一大塊凍玻璃似的挂着。坐在田埂上,日照西斜,能夠看見遠處起伏的山巒,在陽光下分出晴翠寒藍的陰影分界線。
巨大的風車正在遠處緩慢地旋轉。
言真出神地看着遠方,用一種自己都覺得像在夢遊一樣的聲音低聲說:“其實我也有一個妹妹,遇到了像雨穗一樣的事情。”
“雖然那個時候的我,沒有勇氣像現在這樣調查。”
“但是,如果那時候她能夠遇見一個像你這樣幫她說話的人,我想,我一定會非常、非常感激。”
“所以我覺得,在雨穗心裡,你應該已經是她的朋友了,哪怕之前你們不熟。”
她想了想,沖女孩微笑:“所以,等雨穗出院了,你去看一看她吧。”
“帶着我們寫好的報道,那個時候,誰要還是還敢亂說,你就揍他。”
喜妹笑出了聲:“你們城裡來的人,怎麼也這麼不文明。”
“我本來就不是什麼文明人呀,”言真舉起腳給她看,“你看,我腳底還有牛屎呢。”
“我說怎麼臭死了!”
這句之後,兩個人都不說話了。
潔白的風車還在緩緩轉動,隔了這麼遠,還能聽見它的聲音。
一條淺淺的小溪從她們腳邊流過,這應該就是東溪村的那條小溪。冬天雨水稀少,水位也随之下降,露出曬得發白的石頭,繞着田埂一路蜿蜒。
她們出神地望着遠方——春山如笑,山頭那朵金色的雲,等到春天,會化成雨水嗎?
“喂,”陳喜妹用胳膊肘搗了搗言真,“你是城裡人,你說說,山那邊有什麼嗎?”
“山那邊啊,”言真眯起眼睛想了想,“山那邊是鎮子,鎮子後面是山,山後面又是山、河水,還有大海和更大的城市。”
“世界就是這樣層層疊疊的,到處都是人,你一路向前走啊走啊,隻要走得夠遠,就會發現自己回到了原點。”
她閉上眼睛,想起二十出頭的自己,乘坐飛往異國的飛機,幾番中轉穿過雲層,看見月光下的紅海,波光粼粼,隻覺心神震動。
原來這樣的日子,也已經遠去了近十年。
十年彈指一揮間。
“講廢話嘞,”女孩不客氣地翻白眼,“地球是圓的,你以為我沒上過地理課啊。”
“喂,”她又問,“那你覺得讀那麼多書,有用嗎?”
言真失笑:“這個問題有點難回答。”
畢竟,她之前混成這幅慘樣,要說讀書有多大用處,實在是沒有說服力。
更不要提人生識字憂患始,懂得了越多,就越發意識到時代的宏大寂寥,意識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而自己不過是車輪下一粒渺茫的微塵。
“但是,讀書還是有用的吧。”
“你有沒有覺得世界有很多不公平?就像雨穗這件事情一樣,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大人對小孩子、有錢人對窮人、男人對女人的不公平。”
“如果不識字,不讀書的話,我們可能很難意識到這樣的事情叫做‘不公平’。”
“就像以前的人,不會知道地球是圓的一樣。”
“讀書會我們用一種全新的角度認識世界。因為有了‘不公平’的定義,我們才會意識到恃強淩弱的不公平的;因為有了‘傷心’的定義,我們才會意識到,流眼淚是痛苦的。”
“而我們沒有必要一直忍受不公和痛苦——你知道這叫什麼嗎?”
她歪過頭問。
喜妹遲疑:“呃……我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
那個詞語卡在喉嚨裡,吞也吞不下,吐也吐不出。
言真對她輕輕地一笑:“這叫權力。”
“定義和話語的權力。我們不應該把說話的權力,讓給别人。”
去說話吧,大膽地說話,說想說的話,說真實的話。
“隻有這樣世界才能聽到我們的聲音。”
她說完了話,兩個女孩子靜靜地靠在一起,看溪水從腳下流過,發出潺潺的聲音,也不知道會流到山外的哪裡去。
或許會流向大海吧?
或者,在中途成為一朵雲。
陳喜妹沉默地發了一會呆,然後她踢了踢腳尖的泥土,鄭重其事地站起來說:“我知道了,謝謝你。”
“我也要謝謝你告訴我這些,”言真仰頭看她,“喜妹,你想在報道裡署名嗎,可以用化名。”
“嗯……可以啊,”她想了想,随手指向天空,“那就叫雲吧。”
穗子會成熟,雨會流向海洋,雲會飄向天空。
言真忍不住勾起嘴角:“明白了,小雲。”
“那我回去寫作業啦,拜拜。”
“拜拜。”
言真目送女孩的身影消失在芭蕉葉之後,随後自己也準備轉身離開。
恪盡職守的大黃過于生猛,她實在不敢以身犯險,決定還是繞個遠路。
于是她順着溪邊,正要繞過一叢蘆花,蘆花深處卻忽然站起來了一個人。
“!”
要死啊!她被吓了一跳,腿一軟,這麼一屁股跌到了地上。
好痛!言真心裡難得地飚了一句髒話。她驚魂未定地擡頭一看,一身警服竟然出現在眼前。
居然是在陳雨穗門口站崗的那個年輕女警。兩個人的目光撞在一起,彼此都有一種驚慌失措的尴尬。
“呃……你沒事吧……”她伸手,将言真從地上拉起來,“我不是故意偷聽你們講話的……”
“我隻是……呃——下午剛好不用執勤,正好明天就結束這個外勤任務了,所以想着躲起來和朋友連麥打打排位賽。”
她尴尬地說:“沒想到你們正好來了這裡,我又覺得好像不能打擾你們……”
言真忍不住撇了一眼她的手機,屏幕一片漆黑。如果是她和喜妹一坐下,對方就不再說話了,按這個時間算,她的排位賽應該已經死得不能再透了。
她的目光不由得帶上幾分同情:“沒事。”
“真不好意思啊哈哈,要沒什麼事情的話,我就先走了……”對方嘿嘿幹笑,往前走去。
正巧是朝着芭蕉樹的方向。
言真:“你等下……”
“汪汪汪汪汪!”
又是一陣驚天動地的狗叫聲。
言真目睹對方又默默地把頭調了回來:“呃……”
“沒關系……”言真真心實意地說,幾乎真的要同情她了,“我也怕狗,我們一起從大路走回去吧。”
“……”
兩人就這樣沉默地走到了一起,不知道為什麼,氣氛有一絲叫人抓耳撓腮的尴尬。
言真有些受不了:“我叫言真,你呢?”
“……林燕然。”
“燕然已勒?是個好名字。”
但不是一個粵語好念的名字。言真猜測,她應該是外省人。
兩人又歸于沉默,言真恨不得腳下有地磚可以數。
過了一會,對方似乎下定了決心,要打破這透明的焦灼,忽然開口說:“對不起。”
言真正在埋頭數不存在的地磚:“沒關……啊?為什麼要對不起?”
對方的臉騰地紅了。
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她字斟句酌地說:“之前執勤的時候對你們态度不太好,對不起。”
言真終于恍然大悟,原來對方居然在尴尬這個。
這年頭這樣的老實小警察真是不多見了。她默默地想,才發現脫了警帽,對方原來有一張猶帶稚氣的娃娃臉,一張嘴就露出一顆小虎牙。
看起來是剛剛從公安大學畢業不久,下基層來曆練的。
言真于是忍不住擺手:“哎,哪裡的話,這也是你的職責所在,畢竟事發突然,我們幹記者這行的,也早就習慣了。”
“我就是覺得挺不好意思的,”林燕然撓了撓頭,“因為之前那些鬧直播的事情,我對記者印象挺差的,經常覺得你們沒事找事。”
“不過剛剛不小心聽到你們講話,我又覺得,其實我的想法有點偏激。”
“其實這幾天我執勤也有在偷偷看你們啦,你們确實和其他人不一樣。和那個小女孩聊的東西,也是我們平時執勤很難接觸到的。”
“我要說的就是這些啦。”像是打定了主意要一口氣說出來,她講了長長的一段話,然後快走幾步,轉過頭看言真。
“我們明天任務就結束回鎮上了,如果你們有需要的話,我明天可以送你們到車站。”
突如其來的好意讓言真有些驚訝,她下意識拒絕:“有點麻煩你了,我們自己走就行……”
“哎呀客氣啥,好歹我也是在這塊當警察的,多少有點人脈,”像是終于鼓起了勇氣,對方不知道從哪裡掏出一張紙片,豪邁塞給言真一串電話,“有需要就給我發消息哈,我走啦!”
然後,相當潇灑地揮了揮手,林燕然就這樣風風火火地出現,又風風火火地走了。
隻留下哭笑不得的言真,還不知明天對方口中的所謂人脈,就是林燕然拉上她的朋友,兩個咋咋呼呼的年輕女警察,穿着便裝,風馳電掣地開着老鄉的三輪摩托,把她們一夥人拉年豬一樣,直接從東溪村拉到了客運站。
而現在,她隻是站在原地,忍不住笑着揮了揮手。覺得采訪能遇見這樣萍水相逢的人,其實也很好。
至于唯一不好的地方——
言真默默地掏出了手機。從剛才采訪陳喜妹開始,它就一直在口袋裡震個不停。
誰敢看?
她痛苦地用手指捂住眼睛,用指縫的餘光一點點往外看。
一定是她打開手機的方式不對吧,不然為啥密密麻麻,全是柏溪雪的消息?
【老闆二号:我來Y城了,你今晚過來吧】
【老闆二号:陳媽說沒見到你,你去哪了?】
【老闆二号:怎麼不回消息?】
【老闆二号:?】
【未接來電】
【您已拒絕通話】
【未接來電】
【老闆二号:言真,你瘋了嗎?為什麼不回我???】
【未接來電】
【您已拒絕通話】
最後一次拒絕之後,手機徹底安靜了下去,死氣沉沉地躺在言真手上,仿佛油盡燈枯、氣數已盡。
漆黑的屏幕倒映出言真沉默的臉。
她想了想,先編輯了一條短信。
【Silence:我出差了,剛剛在采訪,沒有看到消息。】
【Silence:我明天就回來。】
消息發出去,如同石沉大海,沒有任何回音。
言真咬了咬牙,終于鼓起勇氣,把電話打了過去。
【對方未接聽】
一連三個電話打出去,柏溪雪都沒有接通。
言真僥幸地猜,大小姐大概又在忙。
她抱着一絲希望,給柏溪雪撥了最後一個電話。
長長的“嘟——嘟——”聲。
一聲又一聲漫長的等待。在言真以為柏溪雪今天不會再接任何一個電話的時候,耳邊卻忽然響起了“嘟”的清脆提示音。
竟然打通了。
“喂,”她小心翼翼地開口,“柏溪雪,我是言真——”
啪!電話被狠狠挂斷了。
忙音在耳邊回蕩,言真茫然地站在原地。
然後,她又試探着,再次回撥。
啪。啪。啪。
一共打了三次,每一次,柏溪雪都将她狠狠挂斷。
完蛋了。言真默默地想。
這一次,是真的不好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