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音珠那邊混雜着一些雜音,可一個女子的聲音仍然清晰:“能聽得見嗎?”
她似乎換了個位置,周圍的雜音小聲了些,女子的聲音含了一點笑意:“裴寥,我是臨秋。”
林祈安親眼看見裴寥的身形猛地僵住,随之而來的,是那雙所謂寒潭般的眸子裡掀起了驚濤駭浪,又通紅成一片。
他看起來都快哭了,留音珠也的人也不過是叫了聲他的名字。
霍臨秋,霍家最後一位小姐,她留下來的話,竟然隔了十年才陰差陽錯地送到該送的人手裡。
衆人屏息凝神,擔驚受怕地跟着一起聽。
“裴寥,我大抵不能活着回來了,所以給你留些話,嗯……算做遺言?”她話語中透着幾分随意。
“說起來,我以前還不大瞧得上文死谏、武死戰的文人武将做派,總覺得太過激進,何至于此,”說着,她輕輕笑了起來,“可現在還真得這樣,軍饷早已耗盡,而援軍也不知音信,城中百姓還沒撤離,除了死戰到底,确實沒有他法了。”
霍臨秋自嘲笑了一會兒,又忽然沉默下來。
裴寥手心輕握着留音珠,低垂着頭,讓人看不清表情,他像是完全忘記了身在何處一般,心神全在留音珠那邊。
良久,留音珠那邊再次開口,語氣裡全是心如死灰的淡然,她說:“你知道嗎?前幾日爹徹查了虎口關城門險些失手之事,開城門的是一個叫劉渠的督軍,不過這不重要,可是你知道派他行事的人是誰嗎?”
衆人心裡皆是一咯噔,眼角的餘光飛往高台佝偻着的人,就目前來看,隻有傻子才看不出來現在的形勢。
君王多忌憚猜忌實在尋常,可不顧國家安慰,幹些資敵助寇的荒唐事的,便不多見了。
”哈哈,可笑至極!”留音珠的聲音還在繼續,她似乎覺得荒謬又不可思議,“是我們的一國之主,萬民之君啊!我們竭心盡力報效的君王竟想對我們趕盡殺絕!可還這不是最好笑的,最好笑的是他為了一些虛名,就拿整座城池的百姓做賭,視人命如草芥,就隻是為了給我們扣上一頂莫須有的帽子。”
“何其荒謬!何其荒謬!——他德不配位,他枉為人君。”
說至情憤之處,霍臨秋忍不住笑出聲,笑着笑着就又咳嗽起來。
這如何不令人憤怒絕望呢?君君臣臣,尊卑有分,無力回天。
林祈安她們被她這笑笑得頭皮發麻,脊背生涼,一種荒誕感開始在滾燙的某處升騰翻滾。
咳嗽的聲音漸漸停息,她那邊混雜着的細碎的人語聲和風聲明明還在,可仍無法抵擋住某種讓人心裡發慌的寂靜蔓延。
等了好一會兒,她複又開口,聲音變得空緩,霍臨秋像是在回憶什麼,顯出幾分怪異的平和,“裴寥,不知道你還有沒有印象——承乾十三年,我第一次喝醉了酒,發了一晚上瘋。”
裴寥低垂着頭:“……記得。”
他就這麼和那顆留音珠對起話來,似乎面前真就站着那麼個人。
“那天是四月初六,玉蘭花開了滿樹。虞家小姐出嫁,虞小姐蕙質蘭心,大家風範,京城多有男子傾慕——我小叔也是。”她的語調和緩,像是柔軟的毛刷子,一點一點輕掃往事上的灰塵。
“我小叔年少成名,意氣風發,他們郎才女貌,很登對。兩家換了庚貼,定了婚期。上天大抵見不得圓滿……婚期前一個月,小叔戰死沙場,真的、真的就差那麼一點點、差一點點我小叔就能娶到他心心念念的姑娘。他好窩囊——虞小姐為他守了許多年,最後是被推進花轎的——你看,他連喜歡的人的保護不了。”
幾人心照不宣地偷偷瞥向姜持珏,姜持珏面色也有些複雜。這些過往事他是有所耳聞的,心眼卻也沒這麼小,去怪到虞惜芷身上,可不自在也是真的。
“我本來是想去送送她的,可到底是不敢。人們都說虞小姐的夫婿是位雅正之人,我偷偷去看過,勉強還算配得上虞小姐,自然,比起我小叔還是差得遠,”霍臨秋輕笑起來,似乎有些得意,可旋即她又倏然平和下來,“他能好好待虞姐姐,我便能放心些,小叔……大抵也能安心了,他生前備了許多首飾,說是預留給未來夫人的。”
“我悄悄找人添進了虞小姐的嫁妝裡,這很多事我知道,可……我也有自己的私心……我小叔知道了,大概會罵死我吧,不過算了,罵就罵吧。”她有些破壇子破摔。
霍臨秋深吸了一口氣:“裴寥,我死之後這些事大概就沒人知道了,所以你幫我記得,還有我娘,她……”
“她當年被敵軍俘虜了去,本來意欲威脅我爹,但到底是沒如意的——我娘撞了劍。他們剖開了我娘的肚子,據說,她那時肚子裡懷的是個弟弟。”
霍臨秋猛地停住,幹咳了幾聲,再開口聲音裡都是疲憊。
“我祖父也是,年紀輕輕就死在了沙場上,那時候小叔剛出生不就,他們父子連面都沒見過。我祖母呢,終日為一大家子操勞,落下了許多病痛。我父親呢,喪父喪妻喪弟喪子,卻沒說一句怨言——我那時候不懂事,就覺得他冷心冷情的,卻也沒注意到他的白發是一夜長出來的。”
“還有我……”她從鼻子裡笑了聲,很輕。
“我瞞得很好,所以連你也不知道,霍家槍法我是練得最好的,就連那樣天才的小叔也比不過我。我們也知功高蓋主,便想着将軍府的幾代殊榮自我而終便好,我聽了父親的話,也就再沒在人面練過槍了。”
“可這次邊關告急,我就再忍不住了。我走的時候,你還拿我以前說的那句話堵我,這是真的,生死面前,他事都小。我當時走得匆忙,就沒來得急告訴你,‘家國面前,生死都小’,這是後半句。我并不後悔,就像爹說的,我們隻是效忠錯了君王,又不是效忠錯了國家,國家裡有我們的親人朋友、同袍同族,這沒什麼好說的。”
“君王無道,民之不幸,國之不幸。你自幼比我聰慧,可我還是要叮囑你一句,萬事莫要莽撞,比起你們安然無恙,其他事就沒那般重要了。隻是人君不仁,不仁者得不配位。”
“你須将此事告知給禦史和太傅,此二人公正無私,心懷黎民,他們自有定奪。這之後……你就不要再多管了。我們……後,日子大抵并不好過,君王善妒卻也不蠢,他不會趕盡殺絕,他得留下自己賢德美名,樹一個千夫所指的靶子,這才是利益最大化,他不會做虧本的買賣。”
“裴寥,以後霍家還得多多照顧些,你身體不好,但我确實也沒有其他可以信任的人了。往後、往後你們好好活,我們先行一步……”
裴寥握着珠子的手發着顫,才不要。
……
“你說……死之後那邊是什麼呢?”她的思緒漸漸飄遠,感覺有些好奇,“不知道能不能見到我娘,我最近幾天總是會想起一些我們小時候的事。”
“我爬樹的時候,蔡嬷嬷總是喜歡唠唠叨叨,我現在竟然還有點懷戀,想她給我做的桃花酥了。還想起你才來我們家的時候,那時我以為你是我爹帶回去的私生子,就想着要不要偷偷打你一頓,後來知道了,就逼着你叫我姐姐……”
她跟唠家常一般的絮叨說了好一些,最後才又笑道:“裴寥,我們的話,等下輩子吧。下輩子……換我當你的跟屁蟲。”
“……好。”裴寥如此應到。
此事了卻,他們很快就能見面了。
留音珠微閃了一下,像是對面已經停下說話了。
兀地,它猛然亮起來,留下了主人最後一句話。
“裴寥,我們霍家能站着死,絕不跪着活!我們霍家滿門忠烈,沒有一個孬種!!”她這話像是從肺腑裡吼出來的,铿锵有力而孤注一擲。
至此,留音珠徹底熄滅,再無光亮。
此語一落,整個宴會之處也滿是寂靜。
他們其實也疑惑為何忠心為國的霍家會忽然勾結敵軍?又為何勾結敵軍後卻仍死于宣稱背叛之地?更何況這等謀逆之罪陛下居然真的就大發慈悲饒了霍家奴仆?
明明疑點重重,他們也隻能壓下這些疑惑,畢竟,主位上的那位說什麼那便是什麼,也隻能是什麼。
說你反叛那你就是反叛,至于為什麼最後卻死于同盟之手,那是因為你愚不可及,竟敢聽信敵人的一面之詞!天子願意放過你這罪大惡極之人,那是因為天子賢德仁愛,視民為子,不忍累渎無辜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