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不敢……
玉清長老驟然一愣,雙唇抖動着,“是不敢還是不願?”
一字之差,其中含義卻又是千差萬别。
風兮搖聲音細若蚊蠅,變成空洞無所物地應聲:“弟子不敢。”
屋中沒有點燈,帶着潮濕的昏黑籠罩着二人,面前女子的臉卻蒼白得可怕,像是從屍堆堆裡爬出來的索命的女鬼。
“兮搖!”玉清長老心口絞痛,神色森然,他聲含愠色地大喊着。
這顯然不是他想要的回答。
“弟子不敢。”風兮搖如同陷入了夢魇一般,隻會呢喃這一句。
玉清盯着她,胸口劇烈的起伏着,他渾身發着抖,粗重的喘氣聲無孔不入地彌散開來。
“你、你……你……”玉清手指顫抖着,連不成完整的一句話。
他無法從她這樣的神情狀态去拼湊出自己夢寐以求的回答,縱然再如何自欺欺人,胸腔裡尚未熄滅的東西還在懸崖邊上翕動,留下殘破的幻影。
然而與此同時,沉壓在心口的頑石在這一刻突然被破開,重新清明起來,那是死刑犯的坦然。
雖然他不會死。
“你走吧……”玉清長歎一聲。
他比誰都明白,再如何這個孩子也不會是變成朝自己索命的怨鬼,他看着她長大,知道她心腸慈軟,也知道于她而言那點教養之恩有多重要。
隻怕是從此之後,這緣分也是盡了。
“不管如何,你我仍有師徒之誼,往後若有難處仍可來尋我。”玉清長老如是道。
脊背上似有無法承受的重量,風兮搖的頭垂得極低,簡直快要墜到地上去,“……弟子不敢。”
再之後,是門開的聲音。
飄蕩着的紅絲微微蜷縮抖動,又變成細若薄霧的紅色煙塵。
猛地,一聲劇烈的“哐當”聲響起,林祈安一手握拳重重地砸在桌子上,她幾乎是用了全力,骨頭磕在木頭上,悶沉又刺耳。
完全沒料到這一出,江榭辭瞳孔微縮,見她還欲往上砸,立刻眼疾手快地把她的手握住制止她的動作,定睛一看,她手側紅彤彤的像染了胭脂,不消一會兒便已經腫了。
“全都欺負她,全都欺負她!都逮着勁兒欺負她!”手被制住了,林祈安就跺腳。
她一聲跺得比一聲重,語氣裡滿是氣急,尾音卻又藏不住濃厚的鼻音和嗚咽,模模糊糊化成一團,心裡痛得厲害。
仿佛破開的老木頭的毛邊倒刺樣地紮進血肉裡,刺撓撓的痛,讓人窩火又傷心。
“他大爺的講的那些個狗屁話全是為他那傻逼自己好過,有一句人能聽的嗎?!惡心死人了!”林祈安眼睛鼻子全紅了,邊哭邊罵。
她眼淚灑了一地,還在拼命控訴:“全都是一群神經病,狗屁玩意!狗屁不通!神經病!”
罵着罵着,聲音梗在喉齒間又變成壓抑的抽泣,林祈安也不知道自己哪裡來的這麼多眼淚,濕漉漉地包在眼睛裡,視線都跟着不清晰起來。
她就是很傷心,又傷心又氣憤,怎麼受欺負受委屈的都是老實人呢,風兮搖哪裡有錯偏要遭受這些。
情緒一時被陷進死胡同裡,越想越悶,越想越真心實意,林祈安隻覺思緒亂成麻團,周遭一切都虛幻得跟水裡的倒影一樣。
她隐約能感受到有什麼東西在自己臉上蹭着,是江榭辭在擦她的眼淚。
一開始是體溫略微冰涼的指節,觸感細滑,不像是他有繭的指腹,那就隻能是指背了。
再後來或許是覺得眼淚太多了,手指也早就被淚水濡濕,臉上的東西又換成了柔軟的布料。
江榭辭盯着林祈安的臉,手指上是溫熱的淚水,可莫名就覺得燙人,那些晶瑩液體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幻化成了洪水猛獸,他頓時就覺得心煩意亂、手足無措。
原來眼淚不一定就是軟弱的代表,或許也可能是尖銳鋒利的兵器,鈍化成寒硬的冰,毛紮紮地絞刮着心口的血肉。
威力大到他立馬就丢盔棄甲,什麼也不作想。
“我去殺了他。”他漆黑的眼睛裡壓着一層寒意。
江榭辭不會安慰人,卻知道問題出處在哪裡,麻煩的人麻煩的事直接解決掉就好。
凄凄艾艾的嚎聲驟然噎了一下,林祈安挪開手,露出一雙朦胧的水色眸子,帶着點迷茫。
話題轉得太快,甚至内容過于生猛,林祈安腦子還沒對過線來,就被這話驚到了,本來還九曲回腸卡在渦流裡出不來,猝然就被巨浪給掀沒了,她有些懵。
“什、什麼?”百忙之中她沒控制住,抽着氣打了個嗝。
江榭辭見這奏效,心下莫名松懈下一點,“他惹你傷心,殺了就好,”他一頓,内心估算了一下,繼續道,“最遲明早。”
江榭辭看了她一眼,伸手把她挂在下巴上幾滴淚水用布帕拭去,林祈安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反而開始用不大清醒的腦子在思考這事的可能性。
注意力被轉移,林祈安頭腦也漸漸清明起來,思緒回落,又覺得這不對。
她抹了下眼睛,燙燙的。
“他死不死無所謂,但你别當劊子手——不好。”又摸了把額頭,溫度高了些。
江榭辭捏着帕子又擦了擦她有些濕漉漉的側臉,直直地看着她,問:“為什麼?”
林祈安順手接過帕子,看也沒看就捂在眼睛上:“不為什麼。”
這事本來就跟江榭辭沒什麼幹系,他插手進去倒惹了一身不幹淨,玉清到底是個長老,身份不俗,保不齊後邊還釀成個妖人大戰導火索,怎麼衡量都不值。
更何況,林祈安在這個世界待得越久,就更不得不信兩個字,那就是因果。
另外,又不是沒有其他的法子,沒必要去選那個最麻煩的一個。
林祈安拿開帕子,随意看了一眼,又倏然愣住,片刻,她疑惑發問:“你這……帕子哪來的?”
與其說是帕子,不如說是從哪裡扯下來的布條子,邊緣參差不齊,甚至有的地方還挂着細細的毛絲。
但下一秒,她自己就有了答案,隻見江榭辭胸口處的衣裳嚯出個大口子,露出裡面雪白的襯衣,看上去不倫不類的,好在有張好臉讓他壓住了這幾分不羁的氣質。
林祈安許久打量着,默默想,造型還挺……别緻。
她的視線停留的過于長了,久得江榭辭連自己都沒想明白,就下意識想解釋:“……不髒。”
林祈安收回視線,默默道:“沒有嫌棄你的意思。”
隻是覺得稀奇,太稀奇了。
怎麼會有人會渾身上下摸不出來一根帕子,最後選擇撕自己的衣服,就為了給人擦眼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