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婆将洗淨的帕子抖開,又給自己倒喝茶,茶葉紮到嘴裡,啧啧兩下。
“你懂什麼,大少爺心氣高,我看沒準還惦記着别人,上次不就有個歌姬,誰知那位怎樣。”
說來說去還是大少爺生得好,又腼腆,會疼人,女人緣太好些。
晏書允昨夜是在外面睡的,壓根沒碰喜榻一下,更别提新娘子。
推說酒喝多,醉得不省人事,在稍間歪了一夜。
新娘子能如何,難不成急赤白臉往上撲,嫌人家酒醉,沒好好疼愛自己,對于徐夢歡來說也太不成體統。
陪嫁丫鬟知意卻不是忍氣吞聲之人,自小在閣老府上長大,又伺候小姐左右,主人礙于面子不能發火,她可全看在眼裡。
伺候完梳洗,端洗面盆進稍間,瞧見晏書允正閑閑地喝茶,等着給老太太請安。
知意生了張粉白銀盆臉,眼睛不大笑起來倒有幾分嬌俏,捏着嗓子哎呦了聲,晏書允便擡起眼,看她差點撞上門框,笑道:“姐姐小心,許是昨夜鬧得太久,累着了,倒是我的罪過。”
姑爺會說話,語氣也溫柔,怎麼看都不像個冷心冷意之人,知意把心一橫,将面盆放在春凳上,一邊掏帕子擦手。
“姑爺折煞了奴家,我們有什麼可忙的,一覺睡到天亮,本來打好的水也沒用上,隻是小姐委屈,今早起來眼睛都紅了。”
說得這樣直白,晏殊雲愣了愣,他們家的丫鬟即便再尊貴,也不敢與主子賭氣,不過對方乃閣老家出來的人,總要給幾分薄面。
盡管他最讨厭拿權勢來壓人,可又是個絕頂聰明的,善于虛與委蛇,站起身,将自己的汗巾子遞過去,眉眼彎彎,深情脈脈。
“姐姐好像在怪我呀,你們家小姐昨夜換地方才沒睡沉,倒是姐姐若有缺的,直接告訴我就好。”
知意臉騰一下飛紅,忙說不敢,扭腰出屋,留下晏書允握着青白色的汗巾,在陽光下蕩漾。
聽裡面有聲音傳出來,夢歡道:“現在就去吧,别太晚了。”
晏書允回說好。
徐夢歡牢記出嫁前祖父的叮囑,如今到人家,不管對方門第身份如何,要知書達理,方顯出高門貴女的修養來,尤其對長輩需好好孝敬,心裡再氣,面上也不動聲色。
兩人在正屋給老太太與各位夫人請安,敬茶說話,全是規矩裡的事。
晏書允兀自坐在紅木圈椅中,耳邊是歡聲笑語,心裡卻空落落,尋思清芷今日為何沒來,難不成昨日沒睡好,不知不覺又升起一絲竊喜,想必與自己婚配有關,若真如此,那就是緣分未盡,人常說愛恨一線間,總之餘情未了。
心情豁然開朗,連素日裡不喜的雀舌放在嘴裡也品出滋味,隻可惜這一點甜還沒蕩到心尖,便被前來回話的采芙敲個粉碎。
“蘇姨娘昨日貪酒,這回喝倒了吧。”老太太笑着拉新媳婦的手,玩笑道:“今日就她沒來,明兒讓蘇姨娘做東,咱們再聽戲,派人弄菊花秋蟹,還在水榭搭台,邊吃邊聊,才叫惬意。”
采芙笑應好,又辯白着:“老太太别冤枉我們姨娘,她可沒喝多,都是六爺鬧的,半夜端來盤蜜糖,姨娘又愛甜,睡得太晚,今天才沒起來,六爺也躺着呐。”
丫鬟說得輕巧,話裡卻有話,周圍人自然不是傻子,瞧瞧老六把屋裡人疼成什麼樣子,不免低頭癡笑,十分豔羨。
二太太心腸好,順聲道:“我們家這些爺們總共加起來也不如老六會疼人,俗話講最小的孩子最為知情識趣,還是老太太的福氣。”
老太太心裡滿意,“别娶回媳婦忘了娘就行。”
“晏家的孩子都懂事。”大太太渾圓的身體抖了抖,生得太胖,人一多便滿頭細汗,喚梓娘搖團扇,“出不了那種荒唐人。”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又是媳婦又是娘,讓坐在旁邊的徐夢歡不是滋味,昨夜受到書允冷淡,如今莫名其妙瞧六房恩愛,婆婆還在擔心娶媳婦會忘娘,真是可笑。
三太太冷眼看這些人打眉眼官司,餘光又瞅見書允面色鐵青,無半點新郎官的喜色,心裡明白。
扭腰坐到老太太身邊,臉卻面向夢歡,“侄媳婦别見笑,我們家雖規矩多,可後院都是你敬我,我敬你,無需拘謹,蘇姨娘人極好,又美又聰明,慣會讨人喜歡,咱們一會兒就去抓她,看她臉往哪裡放。”
徐夢歡看對面親昵可人,抿唇點頭,心裡卻腹诽與一個姨娘鬧,不像話吧。
“偏你鬼主意多——”老太太伸手點三太太額頭,将蜜糖塞她嘴裡,“孫媳婦别理她,這是我們家有名的破落戶,明明哥哥們不是禦史就是詹事,她最會鬧騰,誰家小姐有這樣的。”
衆人都笑起來,徐夢歡也忍不住拿汗巾捂臉樂,瞧見晏殊雲起身離開,身影被暖陽拉長,不知為何,落寞得很。
他是不高興的,從昨夜見到就如此,可明明沒得罪過呀,徐夢歡自認姿色過人,又是高門,按理在下嫁,怎會讨不來夫君歡心。
心裡一陣陣發緊,沒想到才大婚就被打入冷宮,找哥哥商量,對方應該還沒走,可她不願意,與哥哥講就等于告訴外祖父,難道已經淪落到拿權勢壓人的地步,别的都好說,男女之間若把外人攪進來,豈不可笑。
當初不同意晏家六爺與衆多貴公子,看上晏書允,還不是對他的溫柔笑顔一見鐘情,分明為個情字而來,怎好牽扯亂七八糟的東西。
或許日子還短,他對她不夠了解,也可能自己的身份讓人生畏,女子便是如此,一旦傾心于人,總會找各種各樣的理由開脫。
徐夢歡的心又舒展開來,相信加以時日,總會伉俪情深。
晏書允一徑出屋,踩着秋日碎陽,沿着枯黃花/徑,直接走出去好遠,回過神才發現來到獅子樓前。
昨日大婚,樓上的紅紗燈籠依然挂着,擡頭又見滿眼銀杏黃,斑駁了楊柳翠,青色太湖石發着冷,樓後有一株楓樹,風吹葉動,偶爾頑皮,驚鴻一瞥。
他站在五彩斑斓的畫裡,黯然傷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