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日,侯爺親弟弟還在大理寺裡走過一遭。”段懷容提醒。
陳家父子看着眼前兩個位高權重的人為了他們意見相左,不停辯駁,甚至有些窘迫。
尤其是聽聞北安侯弟弟的遭遇,更擔心自己做那個出頭鳥。
秦獨松了一口氣,問道:“那段先生覺着該怎麼辦?”
段懷容見時機已到,有同情之色:“二位别怪我勸阻侯爺,實在是形勢所迫。”
“依我看來,二位若能在杭州府有一番作為,也不失為侯爺的助力。”
此刻,秦獨便不再言語,安心将場面交給段懷容掌控。
畢竟現在在陳家父子眼裡,他是那個要給官職的好人。而段懷容,是費心費力為他們安危考慮的好人。
一唱一和的兩個好人罷了。
段懷容悠然盤算:“陳司馬在這個位置也做了十年了吧,以司馬的建樹,完全可以再升一等。”
“屆時,陳公子蒙司馬蔭蔽,做個都尉,那陳家便在揚州更有席地。”
陳家父子面面相觑,沒料到此一行能涉及整個陳家的興衰。
陳紛很是感興趣:“段先生能讓我父親官升一等。”
司馬再上便是刺史,統領一州軍政,必有朝廷令旨。
段懷容垂眸一笑:“将來提攜你們的人不會是侯爺與我,但你們得清楚,今日是和誰求的這件事。”
話裡的玄妙在場人都沒懂,但也無人敢質問。
但秦獨敢肯定,如此一來沒将陳家父子收入麾下,卻也沒得罪他們,他們還得念着他“惜才”的心思。
“眼見到了晌午,請司馬和陳公子留下來吃頓飯吧。”段懷容這次沒有征求意見。
秦獨揚聲吩咐道:“偏殿設宴,請司馬與陳公子吃些酒菜。”
生辰當日,侯府裡的酒菜都是備好的,便是以防不時之需。
陳家父子被先請去偏殿,秦獨得了空子趕緊貼着段懷容,低聲詢問。
“你能給陳缪升了官職?”
段懷容坦然搖頭:“我不能,但我能讓呂伯晦做這件事。”
“嗯?”秦獨匪夷所思,正要追問卻看人一副胸有成竹,沒什麼回答的意思。
他又問起另一件想不通的事情:“那你留他們吃飯作甚?”
段懷容擡掃量:“不知道作甚便将人留下了?也不怕我把侯府給賣了。”
秦獨側身退着走了幾步,将人看個囫囵,不甚慌張甚至得意:“既對小段先生唯命是從,那就算露宿街頭也是我的命。”
繞是聽過無數次,段懷容依然覺得這種話酸掉牙。他無奈将人推開,命令道:“趕緊把你後院那些能彈會唱的小郎君叫出來。”
“今日趁着有個色胚在,一并送個人情打發了。”
秦獨神清氣爽:“色胚?陳紛?”
除此之外他想不到任何人能和這個詞有關聯。
段懷容給予肯定:“那個陳紛之前大放厥詞,說要與你共度良宵。結果今日一見我,兩隻眼睛又直勾勾的。”
“他那哪是鐘情于你,分明是有些樣貌的都想沾上一沾。”
秦獨并不想分析段懷容的判斷是否正确,他隻知道按照去做便好。
偏殿裡設了豐盛的宴席,十數白面小郎君兩列排開,彈琴奏曲頗有雅緻。
果不其然,陳紛看着那些俊俏的面孔,連手裡的酒杯都忘記放下,陶醉聲色之中。
“這些樂倌是丞相送于本侯宴樂的,但彈奏多是江南之曲,本侯不會品鑒實屬可惜。”
秦獨很是慷慨:“陳公子出生揚州,想必對這些曲調多有感觸。今日本侯借花獻佛,将此一衆樂倌贈予陳公子。”
段懷容道:“丞相所贈,技藝不俗。”
這些小倌的樣貌,沒能讓陳紛拒絕,他舉杯敬酒:“多謝侯爺。”
秦獨暢飲,權當是這些這個送上門的大冤種。
……
北安侯府人來人往、絡繹不絕,熱鬧了整整一天。恭維奉承的話,把秦獨的時間填滿。
直到暮色降臨,關了府門。他才得出點空閑,去慢慢醞釀悲戚。
昨日來報慶州慘況,兩萬忠魂尚未魂歸故裡,可今日似乎無一人記得。
天上的星星淡淡的,他坐在涼亭中望着夜空。
此刻吹得是東風,希望别把那些将士的魂魄吹得太遠。
“喝些酒?”清泠的聲音傳來。
段懷容将酒壺與酒杯放在桌上,便凝望着那如同夜空一樣漆黑的眸子。
秦獨深呼一口氣,沒有拒絕。
段懷容知道沉默的人在想什麼,能讓一位骁勇悍将悲哀的,隻有山河破碎與将士不歸。
他将酒杯斟滿酒,端起酒杯走到涼亭階前,向天高舉。
僅這一個動作,便吸引了秦獨的全部注意,他的目光緊緊跟随着段懷容。
“兩萬三千忠魂在天,請觀我等還盛世于天下,不負諸位舍生忘死。”
段懷容一字一句,說得如神明禱告,立下恢宏願景。
說罷,他将酒輕灑于階上。
流水砸在地上的嘩啦聲,震得秦獨心髒翻騰不止。
他一次又一次被段懷容這股神性俘獲,不可自拔地愛着段懷容每一絲遍及蒼生的悲憫。
以及,那副明明溫和,卻堅不可摧的身軀。
六月的夜晚,石階依然溫熱。酒水落在上面,經風一吹便幹了。
就當是那些魂魄飲了。
段懷容轉身,無意與秦獨的視線碰上。不知是因為夏夜還是蟬鳴,那視線燥熱。
不知何時起,他受不得秦獨這樣看他。
“我…”他額頭微微冒汗:“我不知還能尋到什麼奇珍異寶送你做賀禮,于是便沒送。”
面對秦獨,他不知道這麼做是否正确,卻知道已然是最合适的做法。
秦獨目不轉睛,耳邊還留有神聖的餘音,可眼睛看到的卻是明眸紅唇,還有略帶绯色的耳廓。
或許…這該是他要撐起的青天白日。
“那我要一份禮吧。”他起身張開手臂,聲音低低,帶着濃濃的情意。
這是要擁抱?
段懷容怔了怔,指尖已經先思緒一步,張開顫動。
他吞了一口灼熱,喉結滾動時耳邊微鳴。恍然,一句話回響在腦海裡:“你這裡,自然有本侯想要的謝禮…”
那時的真心,此刻的擁抱。在秦獨眼中,都是比任何奇珍異寶都珍貴的禮物。
段懷容眼眶熱熱的,望着眼前等待的人,終于動容又無可奈何地笑着。
他擡起雙臂,算作允許通行。
秦獨即刻上前一步,一把将人抱了滿懷。他就這麼抱着,感受着懷裡人的每一次呼吸。
相貼的心口比夏日的風更灼熱。
如果能将這個人永遠這樣抱在懷裡還多好,不必以生辰賀禮的名義。可以在春陽裡,可以在秋風中,可以在無數個像今天這樣的夏夜。
秦獨心髒跳得無比劇烈。段懷容的發絲随着微風拂過他的唇角,那裡便也有脈搏跳動的痕迹。
段懷容輕輕拍着秦獨的背,什麼都不說,但微風卻格外嘈雜。
“你會永遠像今天一樣信我嗎?”他忍不住發問。
“會。”秦獨格外平靜,沒有任何猶豫:“我的小段先生,應該不會讓我露宿街頭吧。”
言下之意,段懷容不會把北安侯府賣了。
說罷,兩人都會心一笑。
這個擁抱持續了很久,直到月色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