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剛亮,秦獨與段懷容便準備去往京南馬場。
兩人踏着微微的晨光,并肩穿過府内後院郁郁蔥蔥的樹影。
“今日無論靖西王氣焰多盛,你都不要和他硬碰硬。”段懷容囑咐着:“呂伯晦現在巴不得你和靖西王結仇,然後争鬥起來。”
這些話昨晚說了許多遍,秦獨早已經銘記于心。但他頗為享受這樣的唠叨,喜歡品味其中的關切。
段懷容偏頭,正見一副洋洋之色,不由得嚴肅問道:“聽進去沒有?”
這一句,頗像抓住神遊的學生警醒。
“聽進去啦。”秦獨自然将段懷容的話句句牢記,有時甚至奉為瑰寶。
他忽地發現,段懷容越來越經常對他“耳提面命”,大有管束之意。
但他偏偏這份管束心服口服。
兩人剛到府門口,便見秦契彰直愣愣地站在門裡望着他們。那雙年輕的眼中明明有期待,可又不住地回避。
“有什麼事麼?”段懷容很擅長緩和局促的氣氛,做先開口的人。
秦契彰握着拳,掃量了一眼秦獨:“你們…要去馬場。”
段懷容答道:“是。”
昨晚到現在,沒人直接告訴秦契彰這件事。他能知道,多半是自己打聽小厮的。
段懷容看穿這一點。
秦契彰看着有股虎勁兒,其實心思細膩。他對哥哥改觀,卻又不知如何張口明說。
他在意秦獨的态度,并小心翼翼地試探接近。
最明顯的表現就是,想找機會參與到侯府和秦獨的事務中,不想被邊緣化。
就像現在,他自己打聽了消息,站在門口等着,想同他們一起去。
果不其然,秦契彰懷着希冀看了秦獨卻又心虛。
段懷容笑得溫和:“侯爺剛才還說讓人去看看你醒了沒,如果醒了就一起去馬場。如果還睡着,便别吵了你的美夢。”
這句話裡,沒有一個字是秦獨說過的。
秦獨明白這是在緩和他兄弟二人的關系,提了一口氣到喉間,終究化作沉默權做承認。
秦契彰将信将疑,但眸子裡的驚喜無處可藏。
“既然醒了就一起去。”秦獨終究沒有讓段懷容的台階白給,語氣可親:“順便挑一匹良駒做你的坐騎。”
段懷容欣然,長呼一口氣,感歎這位嚴兄終于開了竅。
這是許久以來,秦契彰第一次在秦獨面前有了笑容。
京南馬場路遠,一行人抵達時夏日已經高懸,空氣裡的涼爽消失殆盡,四處都炎熱。
淩蒼與黑焰自由地行走在馬場裡,也像他們的主人一樣巡視領地。
“我大概保不下你的馬場。”段懷容歎氣,鮮有的低落。
朝廷想斷秦獨臂膀,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他想了許多,都沒有個萬全的辦法,将這片馬場好生留在秦獨手裡。
秦獨遺憾,他看得透這些手段。可看得透又怎樣,還不是親眼看着自己踏入火坑。
“侯爺,段先生!”士兵自遠處急行:“陛下與靖西王到了。”
兩人意外,都沒料到皇帝會來。
小皇帝一來,呂伯晦必然也是跟着的。
如此陣仗,這是打定了今日必要從秦獨身上扯下一塊肉來。
皇帝的儀仗惹眼,段懷容與秦獨望着華蓋馬車緩緩駛入,其後跟随着一老一少兩個雄赳赳氣昂昂的人。
是靖西王嚴秩與其子嚴隆之。
嚴秩中年得子,對這個兒子甚是寵愛,也讓嚴隆之成了朝内皆之的驕縱纨绔。
皇帝的馬車已經到了近前,秦獨與段懷容齊行拜禮。
“恭迎陛下,不知陛下駕到,有失遠迎。” 秦獨道。
小皇帝自馬車上下來,用還稚嫩的手扶起秦獨,一副孩童怯生生的模樣。
“侯爺免禮…”他四下掃量,又補充道:“段先生也請起。”
段懷容應聲起身,餘光見靖西王父子已然翻身下馬,闊步而來。
嚴秩虎面熊身,頗具威嚴。一雙淩厲的雙目足見狠辣與城府。
“奉陛下之命來挑些戰馬。”他一副心安理得的鎮定。
秦獨與其正面相對,俨然一副不卑不亢的态度:“王爺盡管挑便是。”
“聽聞侯爺的馬場裡良駒無數!”嚴隆之開口,聲音高昂。
他一身鮮亮的紅衣,負手握着馬鞭,傲氣十足:“正好,本世子這匹馬騎膩了,今日要挑一挑這裡最好的馬,侯爺不介意吧?”
雖然問着,但哪裡容得人介意。
秦獨鮮有被如此小小年紀的人如此狂妄相待,他壓下一口氣,睨着對方:“世子自便。”
呂伯晦察覺兩人之間的火藥味,不由得朗聲一笑:“陛下今日來,便是想看看這京南馬場裡到底有什麼樣的良駒。”
小皇帝附和:“若還有良駒能為三軍所用,那将士禦敵豈不是如虎添翼。”
這話是十分真誠的,隻是太過單純。
段懷容靜靜聽着。
已經打算用秦獨親軍馬場填補三軍,看來是已然将馬場視作朝廷公有之物。
其實都在意料之中。
他第一次看到這個馬場時,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
嚴隆之四下打量,目光落在不遠處的淩蒼與黑焰身上。
一黑一白兩匹駿馬在日光下漫步,實在是分外紮眼。就算是不懂馬的人,也一眼能看出來,必是寶馬。
淩蒼周身皮毛如緞,行動間光彩照人,矯健又有氣魄。
“我想要那匹馬!”嚴隆之毫不猶豫開口,手指指向淩蒼。
衆人目光一齊望去。
秦獨最先變了臉色,冷目道:“那匹馬有主了。”
嚴隆之言辭輕巧:“易主便是!”
除了皇帝,現在馬場裡沒有比他更尊貴的人。那匹馬明顯不是小皇帝的,那他自然無所顧忌。
“這匹馬是在下的。”段懷容笑意平和:“輕易易主的馬并非良駒,世子殿下再看看别的。”
他言辭溫和,即便拒絕之意明顯,也很難令人惱火。
嚴隆之上下兩人打量,揚聲問道:“你是誰?”
“段懷容。”段懷容颔首。
嚴隆之挑眉:“我知道你,春獵時在獵場殺了隻虎。”
春獵可謂是段懷容聲明遠揚的一戰,各路将領衆目睽睽之下與北安侯合力殺虎,這件事很快便傳遍各處。
嚴隆之敲着馬鞭,踱步在四周,神色上下打量:“這樣吧,你跟我過過招。若我赢了,你的馬歸我。”
秦獨要緊牙關,眼神隻快将人穿透。
真是強盜邏輯,打賭用别人的财物,隻賺不賠。
段懷容自然知道自己的拳腳功夫如何,更無意同一個十五歲的孩子較勁,想要拒絕。
“正好陛下也在,做個見證。”嚴隆之已經開始挽起袖子。
嚴秩在一旁得意看着,任他兒子挑釁,似乎以這樣的敢作敢為為榮。
小皇帝想要開口勸阻,全被呂伯晦暗中制止,分明是想看這場鬧劇。
段懷容凝視着嚴隆之,雖然揚着唇角,但眉目間的笑意已然化作冷意。
場面一度僵持。
“你若不應戰,便當做認輸了。本世子可要去牽馬了!”嚴隆之為對方膽怯而洋洋得意。
秦獨面色陰郁,握着拳一震,随即便要出手。
手臂還未擡起,段懷容即刻将其握住。
他與人對視,微不可查地搖了搖頭。
二十三歲的北安侯,毆打十五歲的孩子,實在是為人把柄。
“我來同世子過幾招!”
沉默了半晌的秦契彰揚聲喊道。
他自一旁行上前來,與嚴隆之面面相對,拱手自報家門:“北安侯之弟,秦契彰。”
事态頃刻扭轉。
秦獨的心霎時提起來,半口氣都到了喉間,卻發現這似乎是最好的方法。
段懷容不可能應戰,他也不能明目張膽動手,嚴隆之便能嚣張得了淩蒼。
秦契彰十六歲,與嚴隆之算同齡。
“好,二公子替我應戰,權當以武會友。”段懷容答應得痛快。
靖西王嚴秩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甚至不屑地睨了眼秦契彰。
秦契彰神色很是銳利,有股年輕人獨有的魄力與勇氣。
嚴隆之勾勾手,将人引到一處開闊地帶,已經擺好了招式架子。
“不會出什麼事吧。”秦獨終究心裡沒底,畢竟小皇帝與呂伯晦都在看着。
段懷容低聲道:“隻要你與靖西王相安無事,他二人便不過是同齡的孩子打鬧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