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契彰繼續控訴着魯潛覆的罪行,秦玥瀾隻管聽着,偶爾插上一句附和的話,頗有長姐哄着弟弟的姿态。
沒有宴樂,沒有好聽的奉承之言,但就是比在大殿上歡心自在。
段懷容與秦獨碰杯,餘光輕瞥秦玥瀾。
他默默悲哀,因為預知着一場悲劇。
從過午一直到天色漸晚,慧合殿裡才撤了宴席,姐弟不舍地作别。
“懷容你留一下,我有話對你說。”秦玥瀾叫住段懷容。
秦獨關切,因為他能察覺姐姐已經知曉他們的關系,不知會單獨囑咐什麼。
但想必不會太為難。
他與秦契彰岀殿,殿内就隻剩了目色悲哀相視的兩人。
秦玥瀾慢慢展開一直緊捏着的手帕,上邊赫然有一團血迹。
段懷容見之,驚得屏住了呼吸。
“剛才咳的,再替我診診脈吧。”秦玥瀾聲音不似剛才那般活絡,分外平靜。
段懷容沒做回應,心底紛亂。他蹙着眉,走近坐在人身邊,緊張的手指搭在脈上。
緩緩的,他蹙眉愈深,連一向清澈的眸子都情緒難辨。
脈若遊絲、氣血全無…距死脈不過一步之遙。
“怎麼會這樣?”段懷容指尖微顫:“最新的藥方也不管用了嗎?”
秦玥瀾搖搖頭:“每次飲藥後,都覺着精神身體好了許多,不咳嗽也不胸痛。但便是這樣,内裡一日不如一日。”
她分外認真:“你且告訴我,我最多還有多久?要實話!”
段懷容心髒砰砰跳得發慌,一陣陣痛楚在身上蔓延。他不願說,卻不得不說:“多則一年,少…不過半載。”
他眼眶發熱,前所未有的無能為力:“我盡力了。”
沒有什麼,比看着一條鮮活無辜的生命緩緩消弭,卻無能為力更痛苦。
但他不甘心,覺着不該如此,不由得追問道:“姐姐病了多久了?”
“三年多了吧。”秦玥瀾呼吸微弱了些,眼角存着未落下的淚。
“一直如此嚴重嗎?”段懷容問道。
此刻,秦玥瀾眸子裡反倒沒了什麼悲痛,釋然笑了笑:“不是,最初隻是肺熱,可是久治不愈,越來越嚴重。”
段懷容眸子冷了些:“從沒有好轉過?”
秦玥瀾阖眸,格外平靜:“也有過如現在一般,好過一段時間,但稍有停藥便又嚴重了。”
簡單肺熱不可能久治不愈,段懷容思索,忽地察覺不對:“藥是何人煎的?”
“貼身侍女。”秦玥瀾答。
段懷容目中有算計,壓低聲音:“留心一下煎的藥,找人查查藥渣裡的藥材是否和藥方對的上。”
秦玥瀾怔了怔,不大敢信:“那侍女是我從侯府的陪嫁,她……”
“人心難測。”段懷容最了解人心,榮華富貴、威壓脅迫,哪一點都能改變人心。
秦玥瀾慢慢握緊拳頭,忽覺得恐怖。
段懷容欲言又止,半晌還是試探道:“還不同他二人講嗎?”
他二人,指的是秦獨與秦契彰。
秦玥瀾搖搖頭,覆着脂粉的面色因絕望的哀切也變得慘白。
“你信麼?”她發問:“若現在同他們講,二郎會日日夜夜守在我身邊,直到我斷氣。”
如此長時間以來,段懷容了解秦獨。他知道家人在秦獨心中的分量,也信秦玥瀾這句話。
如果秦獨知曉,那恐怕再難從悲痛中抽出神思,做旁的事情。
秦玥瀾倏地落下淚來:“二郎哪天知道我的死訊,不過是回來痛快地哭個幾天幾夜,然後隻是思念罷了。”
“但若是他日複一日地看着我慢慢死去,無異于鈍刀割肉,他受不住的。浸透骨血的長痛,會把他的心志拖垮。”
她搖搖頭:“我不想這樣。”
段懷容理解秦玥瀾說得一切,他知道秦獨現在已經沉入和自身信念拉扯的痛苦,再經不住長達半年,等待親人消弭的折磨。
秦玥瀾哀歎:“若是二郎能像你多好,我便不擔心他沉湎悲痛,一蹶不振。”
“不必像我。”段懷容為自己悲哀了片刻:“我于人情太過冷漠,不好。”
他對自己剖析的分外明晰。
秦玥瀾鄭重而關切地握緊段懷容的手:“我隻求你一件事,秦家兒郎可以戰死沙場,馬革裹屍。但不要讓他二人死在大魏朝廷的手裡,可以嗎?”
“朝廷不配沾我秦家的血!”她落着淚,知道朝廷已經快容不下功高震主的北安侯了。
段懷容哽咽着,沒做猶豫地點點頭。因為除此之外,他再沒什麼可保證的了。
……
外邊的天隻剩了一線暮色,段懷容走出大殿時,盡量讓自己周身輕快。
他見着隻剩秦獨一人在等,因為心虛不得不得即刻揚起了笑容。
“說什麼了?聊了這麼久。”秦獨詢問。
段懷容輕松道:“姐姐問,我是不是真的想和你在一起。還是說,是你用權勢威逼利誘,強迫我的。”
秦獨剛要反駁,卻覺得是姐姐能問的出的。
“那你怎麼說的。”他好奇。
沒真的聊這些,但段懷容擅長編謊,此刻答得欣然:“我說各有一半吧。”
“明晃晃地污蔑。”秦獨抱怨,卻知一定是打趣。
冬日的晚風清冽寒冷,兩人并肩走着,吹散段懷容眸子裡隐秘的哀切。
“姐姐為何喊你二郎,他是長女,可你是長子。”他聊起别的,不再讓秦獨問剛才說了什麼。
秦獨笑着:“我雖是長子,卻終歸是家裡第二個孩子,還是要以姐姐為先。”
說起小時候,他也打開了話匣子:“你不知道,姐姐小時候可比我霸道多了……”
段懷容不再言語,仔細聽着那些姐弟間的兒時趣聞。
他隻是記着秦玥瀾說的,别讓鈍刀割肉和長痛,拖垮秦獨的心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