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坐在主位上,龍袍鮮豔。旁邊是呂伯晦,雖然看不清面色,但知道一直在凝視着外邊。
秦獨本沒在意,可視線收回前,卻見禦階旁的軟墊上依偎靠坐着兩個身影。
秦玥瀾妝飾得漂亮,側身依靠着一旁的秦契彰,俨然一副毫無力氣的樣子。
兩人齊齊向門外看着,滿目擔憂。
秦獨一驚,不由得加快了腳步,連邁兩個台階到了殿門前。
“侯爺且慢…”守門的禁衛軍擡手,目光将秦獨一身配飾上下打量。
進殿面聖不帶兵刃。
秦獨已經很久沒得這條規矩的束縛了,但眼下姐姐與弟弟都在殿中,四下站滿了全副武裝的侍衛。
由不得他選擇。
他自腰間摘下長劍交出,可眼前禁衛軍依然不肯放行。
殿内傳來呂伯晦戲谑的聲音:“侯爺,請卸甲。”
頃刻,秦獨握緊了拳,骨縫作響。
大魏武将觐見自先帝以來便不要求卸甲了。
除非是罪将受審,或是去甲受刑。
尤其是夏日,甲下便是從不在正式場合外穿的暗紅軍衣。
呂伯晦企圖用此折辱于他。
秦獨眸子裡的悲哀大于怒火,緊咬着牙關,讓自己心緒平負。
“近些時日宮裡森嚴些,侯爺莫怪。”呂伯晦笑着。
秦獨垂目握着拳,甲胄于武将來說如衣如被。進殿門前、衆目睽睽卸甲,不就像是剝開他的自尊心麼。
他渾身一陣冷一陣熱,脊背上的汗竟也寒津津的。
秦獨從沒受過這般折辱,可他擡眼望向秦玥瀾與秦契彰時,便知道沒有反抗的餘地。
他一口氣吸不到肺裡,以至于整個人都懸吊着,壓抑得喘不過氣。
“侯爺快些卸甲進來吧,别讓太妃娘娘與二公子等着了。”呂伯晦揚聲說得悠然。
秦獨合了會兒眼,把所有不堪的情緒都忍下。
而後,他直視着面前三尺地面,擡手解了自己的甲胄。
一件一件,直到暗紅的北安軍軍衣曝在烈日下,連肩背上被汗水浸濕的褶皺都看得出。
秦玥瀾不忍再看,伏在秦契彰肩上嘶啞地哽咽着。
秦獨邁步進了大殿,立在殿中央。
與大殿主位上錦衣華服、光鮮亮麗的兩人相比,他這一身未經整理的軍衣實在上不得台面。
殿内鴉雀無聲,呂伯晦居高臨下的睨着。
秦獨知道在對方等什麼。
緩緩地,他屈膝跪下,攏手時深邃的眸子暗色,沒有半點光彩。
“臣,秦獨,見過陛下。”
他一字一句說得心如死灰,然後俯身拜下。
這一刻,那能察覺頭頂疾風譏諷得意的笑意,和殿内衆人審視的目光。
都在說着,不可一世的北安侯,不過如此。
秦獨覺着自己的胸膛被擠壓着,心肺全都扭曲着到一起,連一口呼吸也容不下。
“免禮吧。”這次是呂伯晦開的口,帶着玩味的笑意。
秦獨起身時,手心已經印上了指甲扣的紅印。
若是放在之前的他,絕無可能忍受這般。但現在,他面無怒色。
他坐到秦玥瀾身邊時,秦玥瀾即刻握住了他的手臂。
那張原先如皎皎明月的漂亮臉龐,此刻消瘦了大半,隻靠脂粉襯托出虛假的氣色。
秦契彰垂着眸子,含住眼眶裡的淚怒視呂伯晦與小皇帝。
“逆賊段懷容自立稱王,侯爺之前可是與他關系甚笃,不知有何見解?”呂伯晦問着。
秦獨黑眸裡毫無情緒,言語冷淡:“無見解。”
呂伯晦呵地笑了笑:“侯爺在信州、淄州皆有駐軍,如果兩面合圍,想必能重創江南一帶叛軍。”
縱觀局勢,确實如此。
隻要秦獨想動手,這兩州北安軍便能形成個口袋,将江南昭德軍吞個大半。
但是秦獨不想。
他擡眼,神色幽深更顯威嚴:“此二州北安軍也兩面環圍京城,是京城屏障,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的好。”
言外之意便是,這兩州北安軍能向南合圍昭德軍,也能向北合圍京城。
警告呂伯晦不要把他逼得太緊。
呂伯晦自然察覺,不疾不徐笑了笑:“不着急,盡可等北安侯都安頓好。”
他并不着急。
雖說秦獨孤身回來,留了北安軍在外是個隐患,現在不能即刻做什麼。但這次,他便是奔着折磨秦獨來的,自然有大把時間和人耗着。
直到秦獨心神俱疲。
“行了,太妃娘娘和二公子都想侯爺,侯爺陪他們說說話吧。”呂伯晦起身。
小皇帝也便丢了魂兒似的跟着起身,兩人一起信步出了大殿。
殿門一關,秦玥瀾頃刻落淚泣不成聲,幾乎祈求地抓着秦獨的手,懇切道:“别這樣了好嗎?别再這樣了…”
她看不得自己一身傲骨的弟弟,被那些混賬如此作賤。
這次換做秦獨淡然笑笑,替姐姐擦了淚水,安慰道:“沒事,又沒掉肉又沒流血,怕什麼?”
恍然間,他忽地發現自己怎麼像極了段懷容。
開始對憤怒悲傷都輕描淡寫,對痛到心底的經曆真真假假地一笑。
段懷容也是如此經曆了慘淡不堪的事情,才能隐忍向前、寵辱不驚的吧。
秦獨忽地深呼一口氣,心肺竟得了力量慰藉似的舒展,多了些運轉的空間。